《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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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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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兰察笑道:“傅相确实是肚子里撑船的宰相。——不是海兰察拍您马屁,是真的敬佩。人嘛,总有偶失前蹄的时候,‘仁义’两个字,能救人命哟!”
  “不是我大度。”傅恒谦和地一笑,又深深地看看海兰察,“我也有杀人如麻的时候。只是在你的心里……张广泗太小器了!”
  提及旧事,海兰察莫名一阵酸楚,自失地一笑,道:“过去的也不谈了,那时我也有任性骄纵的地方。如今自己带兵,知道带兵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情,特别是手下有那么两个难管的——”他故意回头看看冰儿,想逗逗她,谁想却见冰儿神色凝重,似乎在想什么,叫了两声都听不见,海兰察蹑手蹑脚过去,大声在冰儿耳边一吼,冰儿吓得差点跳起来,嗔怪地冲海兰察嚷道:“干吗!”
  海兰察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打了大胜仗,怎么就没见一个笑脸啊?莫不是在后怕?”
  冰儿冲海兰察挤了个怪笑,笑得难看极了,连不苟言笑的傅恒都皱了眉头笑道:“看看!皇上见天儿地说她淘气,我还不信,没想到这一路算是见识到了!”
  “唉!”海兰察要逗冰儿开心,故意长叹道,“绕来绕去你们都是一家子,就我是个外人!得,这回胜仗,海兰察我只是绑火腿的草绳——”
  “怎么说?”傅恒问道。
  “带卖的呗!”
  众人大笑,只有冰儿还是不笑,她看看众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是闷得慌。我出去透透气儿,顺便去查查牢房。”说罢站起身子,低头钻出了营帐。
  月已至中天,比昨日更宽一轮,不过没有昨天明亮,四周一圈淡淡黄晕,如毛玻璃罩着。这群营帐扎在凤凰山的那个山谷中,冰儿的鹿皮军靴在烧得焦黄的草地上行走,踩得叽叽作响,一路上尽是火攻过后的焦糊气味,连几棵未被烧到的树木都蔫答答的,山谷间有一块地似乎是种菽麦的,此时也已经不辨形状。冰儿只觉得更胸闷了,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说是关押,其实只是一排从县衙临时周转来的木笼,三尺见方的截面,四尺高,用角铁钉得结结实实,人窝在里头,再戴上枷锁,腾挪都不便当。木笼外还新夯了高高的栅栏,四处都有人看守。冰儿踱了过去,认识她的士兵忙笑着打千:“千总爷万安!您倒有空来这儿看看?”
  “嗯。”冰儿点点头道,“这里的众匪都是大逆不道的钦命要犯,可得看牢了!”
  “牢得很!您放一百个心!”看守的士兵边说边带领冰儿到里面看,果然,犯人个个都钉着大枷,锁链缠身。“穆老大呢?”冰儿问。
  “这儿呢!”士兵把她领到了一间木笼边,只见穆老大被特别“优待”着,不光颈上钉着六十斤的重枷,手腕脚踝上铆着粗铁链,甚至连腰上都用粗铁链锁在木笼上,能活动的范围相当有限。穆老大见了冰儿,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恶声恶气骂道:“狗娘养的,看你爷爷来了!”
  冰儿皱着眉头听穆老大谩骂,突然冷笑道:“他看样子还不知道死到临头了!还敢满嘴不干不净的!有马鞭吗?”
  “有!”立刻有人拿过马鞭,四股皮条绞成,棱子都没有去,递鞭子的士兵笑道:“说是马鞭,从来不舍得打马。若是用力巧了,老牛皮都能抽开。咱们试试?”说罢,打开穆老大的木笼门,一把把人从里面拽出来踢翻在地上,木枷卡着穆老大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那士兵挥起鞭子就没头没脸地抽了下去,隔壁传来梅禧妹的尖叫:“天杀的!你们打我!打我!”穆老大虽被枷锁缠身,腰身顺着抽来的方向扭转,鞭子上身的力道就小了很多,行刑的“呼哧呼哧”打了半天,只见穆老大衣服开裂,渗了些血,但也不过略受轻伤而已,穆老大忍着痛,故意狂笑道:“清廷实在是无人了!也找个力气大些的呀!”
  “你还狂什么!”冰儿抢过马鞭,空挥几下,便发出吓人的“劈啪”声,冰儿颊边带了一个冷笑:“要打死你还不容易,只是便宜了你不遭千刀万剐了。”语毕,狠狠一鞭直朝穆老大胸口扑去,临到近身,又是手头翻转,鞭梢变着角度上身,狠狠抽开时,穆老大胸口的衣服被抽得粉碎,胸前白印闪过,皮肉刹那裂了开来,鲜血渗涌出来,浸透了一片,穆老大只觉得心口一甜,鲜血便涌向喉咙,他虽极力吞下了口中的鲜血,强忍着没有叫出声,但用力倒抽凉气,浑身抽搐,疼得几乎昏厥。
  “禽兽!你们是禽兽!”隔壁木笼里的梅禧妹几乎要疯了,哭叫着拍打着栏杆,“爷呀,你那时为什么心软放了她呀!她是狼,她要吃人啊!”
  冰儿不知怎么,像被揭了疮疤一样难受得紧。她回头对梅禧妹怒声道:“胡扯蛋!我是他放的?!——来人,把那贼婆娘给我拉到这儿来!”梅禧妹手无缚鸡之力,被扭到冰儿面前跪下,已是发散衣乱,胸口还不知被哪个不老成的兵爷捏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她不肯就范,早被一旁的兵丁照脸照胸就是几拳,打得闷倒在地,痛苦辗转。穆老大的眼睛像闪着磷火般幽暗发绿,声音低沉地在胸口震荡:“别打女人!别打女人!!——你们真是禽兽啊!”
  冰儿不理会他的怒骂,斜目向梅禧妹:“我不和你计较,就当听狗叫了。”她捏起梅禧妹的下巴:“哟,还挺俊的!你抢的婆娘?”
  “是我抢的——”
  “不!”梅禧妹大声说,“我愿意跟他的!我是他女人!”
  “呵呵,好一对多情种子!”冰儿满心报复的快意,“这会子知道后悔也晚了,和朝廷作对,还有好结果么?如今你就是个例,给所有人看看!今儿我就抽你十鞭,为那些被你屠杀的人报仇!”
  “穆爷!——”梅禧妹绝望地痛呼着,发疯般的扑过去揪着冰儿的衣角和鞋子,“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我不准你碰穆爷!——你要打他,我和他一块儿死!”
  周围的兵丁扯开梅禧妹,穆老大强撑着昂起头来,对梅禧妹柔声道:“瓜女子!别再犯傻了!我横竖是逃不开一死的,没什么了不起。你记得你生命中还有穆老大这个人吧!”
  冰儿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世间有人情?钱恒哪里欠了你的,你要屠戮他一家?你杀他儿子时,就没想过他和家人又是何等苦痛?!”说罢又是一鞭抽下,只见穆老大双腿血肉横飞,他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腿,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梅禧妹却是痛呼惨叫得没完,突然大声道:“爷,禧妹没用!生着不能为你报仇雪恨,死了,禧妹变成厉鬼来为你报仇!”话还没完,她定定地退了几步,竟一头就向木笼撞去,穆老大的惊呼尚未出口,梅禧妹已经血流满面瘫了下去,周围的兵丁骚动了一下,有人上前探试了一下,已然没有呼吸了,周围一时静了下来,冰儿转身去看,梅禧妹两只圆眼睁得大大的,已没有了目光,呆滞地死盯着冰儿。
  穆老大带着浑身的伤,怔在地上像一具木偶,梅喜妹的尸身倒在他的身边不远处,一只手半握着,指缝间露出一点银色光泽,穆老大掰开那只还带着暖气的手,里面泥灰和着鲜血,裹着小小一团莹澈白色,穆老大抖着手指抠出那团还带着体温的白色物事,银链子垂落在地上的灰烬里,他半天才咬牙道:“禧妹,是我负了你!来世吧!”冰儿见他满脸扭曲的仇恨的表情,心里竟一悸,举起的鞭子就没能落下来,半晌道:“买口棺材埋了她吧。”
  穆老大咬牙强忍着剧痛:“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钱恒任苏州知府时,设诡计抓我家人。我家众人,不是被皇帝屠杀,就是流放极边为奴。钱恒他不尝遍骨肉分离的滋味,我绝不罢休!而你——我若能变作厉鬼,一定先取你的性命,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要掏你心肝,祭我的禧妹!!”冰儿心中突然如雷劈般一声巨响,目瞪口呆握着鞭子说不出话来,耳畔传来穆老大嘶吼一般的声音:“你打吧!我今儿要是求一声饶,我就不配是姑苏慕容氏的子孙!”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得太急,细节需要修缮。

☆、故人逢说甚珍重(本章更完)

  十年前的慕容业,不过是十五岁的大男孩,家里姐妹多,而慕容业独怜这个雪地里被遗弃的冰儿妹妹,处处护着疼着。家里妇女姊妹们开玩笑,都说:“阿业,将来冰儿给你做家婆(1)啊好?”阿业晒成紫赯色的脸会浮起一阵红晕,转身就走。大家又问冰儿:“冰儿,将来你替阿业做家婆啊好?”
  冰儿咬着手指,奶声奶气说:“好咯!”
  众人便笑得叽叽咯咯的,花枝乱颤一番后又问:“为什么你想替阿业做家婆?”
  冰儿歪着脑袋想一会儿回答:“业哥哥给我麦芽糖吃……”
  这下大家是前仰后合,不是这个盖碗合在身上,就是那个揉着肚子站不起来,姆妈略撑得住些,指着自己笑道:“阿囡长大了,就吃我们家的茶(2)!”冰儿道:“我不要吃茶,我要吃糖……”
  童年原本就是这样过着,直到苏州知府钱恒派人荡平慕容家,天地仿佛倒转过来,再也没有白昼,只剩下无尽的恐怖与苦难……
  冰儿猛地惊悸过来:年华如烟尘,往事早就飘飘渺渺散落到记忆的深处了,此刻陡然翻起,就如把心底里酸苦的水泛起来一般。姑苏城外的离别,犹记得晨钟阵阵,余音袅袅不绝,悲怆入里,只知道各人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很冷、很荒芜的地方。她害怕得一直颤抖,天性里带来的倔强让她怎么也撒不开慕容业哥哥的手,押解的衙役本就一肚子没好气,细牛皮的鞭子在她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肿起来的伤痕。业哥哥揉着她的手,偷偷在她嘴里塞了一块麦芽糖,轻声说:“不要怕!我在宁古塔。你在打牲乌拉,你等着我,不管什么时候,我一定要来找你……”十年如梦,她奇迹般的找到了亲生父母,一跃成为金尊玉贵的皇室千金,享受着荣华富贵;而哥哥呢?姐姐呢?人世的沧桑又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生活轨迹?
  冰儿只觉得自己眼中酸得难受,渐渐下眼睑湿了上来。“不能哭!”她告诫自己,努力睁大眼睛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让夜晚的厉风把眼中水雾吹散。一旁兵卒小心问道:“总爷?怎么了?”
  冰儿突地记起海兰察跟自己说的“做戏”,她咬紧牙关忍住心中喷薄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喉头的颤音,刻意厉声道:“管得宽!不过是眼睛被沙子迷了!”周围人见她不快,不敢触霉头,躬身退到一边不言声。冰儿从旁边一人手中提过一盏羊角明灯,说:“扶他进去吧。”
  旁人见居然不再动手了,虽然有些不解,不过倒也没有往别处想,把穆老大从地上搀起来,冰儿举着灯照着他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战栗:穆老大下颌的轮廓、眉眼的神韵,细细端详下,无一不脱胎于她的义父慕容敬之,而忆及他昨日淡笑的神态,不就是当年那个疼宠自己的业哥哥吗?怎么之前就根本没往上头去想?
  见穆老大一瘸一拐被塞进木笼,冰儿追问道:“你不姓穆,那你叫什么名字?”
  穆老大回眸瞥了冰儿一眼,咬着牙道:“怎么着,今儿就忍不住要审我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是姑苏的慕容业!十年前祖师爷的人、十年前被抄家流放的慕容家的人!”
  冰儿觉得心头鼻尖酸楚难耐:谁能料到,当年才十六岁、被远远地发配到一般人认为再也回不来的宁古塔的慕容业,现在居然就在自己眼前,居然就是自己擒获、等待送京问罪处死的土匪头子!命运就那么捉弄人!冰儿觉得泪水控制不住地又将往下坠落,反复对自己念着“做戏!做戏!做戏!”不做戏,帮不了慕容业!眼眶子瞪得酸胀发热,牙帮子也咬得阵阵生疼,好不容易定住了神,恢复了刚才冷傲的得胜者的表情,只淡淡吩咐道:“看好了他!”又回头补了一句:“也别再为难他了,给他点水和吃的,别显得朝廷不容人。”
  身后是慕容业狂躁的恨声:“你少假仁假义!我慕容业若能活着出去,不杀你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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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间也不知怎么走到驻扎的营帐,宋瑄正好出来解手,大约喝了半醉,拍拍冰儿肩膀,大着舌头道:“你去……哪儿了?刚……刚温的酒……开坛十里……呃……香……”恰好海兰察出来,忙一把把宋瑄的手捉开:“不会喝酒,还灌这许多马尿!”见冰儿脸色不对,以为她介意宋瑄的无礼,挤挤眼道:“别和他一般计较。咱们进去说话!”
  烛火下,傅恒也正一脸酡红,不过都不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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