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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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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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钟馗,等跳了个满堂吉庆,后面才是主戏,考虑到江湖汉子们必不耐《游园》
《思凡》这等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情肠,安排的都是慷慨北曲,不是林冲孤愤之《
夜奔》,便是云长激越之《赴会》,这也是当初再三征询众人意见,最后敲定,
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不料这当儿刚挂出牌子,会场上就是一阵骚动。谢孤桐心里有事,在洛阳顾
家的棚子里代父亲陪顾成章坐着,先还不注意,听那乱声愈来愈大,渐次轰轰然,
才想起也顺着大家的眼光,去瞅瞅那块并不起眼的水牌,难道是戏码出了毛病?

  探头一看,才知道出毛病的不是戏码,原来是唱戏的角儿。本来大家都已拿
到戏单,该是凤鸣班的当红武生蓝凤打头出场,现在那水牌上并没见着蓝凤的影
子,赫然倒有三个大字:顾少康。

  这就怪不得大家要笑。虽说洛阳顾二票戏嫖妓,在江湖上之声名狼藉,早已
不待多言,但也不至于就到这地步,非得要在这四年一届最隆重的盛事中,出来
丢顾家的人罢?谢孤桐咯噔一下,慌忙转眼去看顾成章,这一看,又觉得根本还
不如不看。老人家虽说一肚子心事,很不容易,练武的人,脸色总还差可,现在
骤然就变成块青瓷,还要强装镇定,低头喝茶,正从容浅品,镗、镗、镗、镗,
一听钟鼓声起来,慌忙又多喝一口。

  抬头去看场上,钟鼓声中,那弯腰驼背的钟进士无视于台下的一片嘲笑,早
是昂然出场。还是一样的大红袍,一样的飘洒流转,一样宛如盛唐的高华曼妙,
落在谢孤桐眼里,已经是第二次了,那进士甩袖执剑,举手投足,尽是看得天下
人间全不在眼的傲慢与不屑,看得久了,也不知道那到底还是钟馗焉,亦或只是
顾少康自己?

  许是真如祝琏所说,近来是大了不少。尤其呆在这一片郁闷的顾家棚屋内,
看着看着,眼前钟馗依旧绝美,突然间却又就觉得好没意思起来。恍惚再想到散
场后的处境,坐在顾成章身边,到时算是鼓掌的好呢,还是不鼓的好?轻轻咳嗽
一声,终于决定还是溜之乎也,起身到棚子外面去透气。

  棚子外面就是校场的外缘,也用竹木搭起一条长廊,供闹热场中偶或会有爱
清静的人出来闲步用。谢孤桐这一步跨出来,就发现不妙,那长廊上俨然已经有
了个人,也不知为什么才刚开场,就出来散闷,恰恰好走到长廊的那头末端,慢
吞吞掉身,然后便,一眼看见了她。

  这一眼便将两个人的动作都凝滞住。也只是那么一下下罢,凝滞过后,谢孤
桐剩下的那一条腿,还是从棚子里拽将出来,单昆也继续慢吞吞往前跨上一步,
毕竟这时节再回头,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未免是太迟了,也似乎太生硬了,而且,
显然也不是英雄好汉光明磊落光风霁月的行径,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嘿!”

  谢孤桐身上一抖,扭头一看,居然是王辽。这小子自打入园以来,一直就殷
勤得令人费解,动辄会从各个角落出其不意地钻将出来。这时候大概又找着了机
会,才刚跟出来,伸手在她肩上十分热络地一拍,然后就又一惊:“咦!怎么在
发抖?病没有好,就不要贪热闹,这样急着出门嘛!”

  一边说,一边便扶着谢孤桐在廊上的游椅上坐下。眼角一瞥看见有人正走过
来,顺手指挥道:“快,快进去拿杯热水来。”

  单昆果然进去拿了杯水,默不作声递将来。谢孤桐愈发抖索,伸手接着,居
然手腕晃动,洒了一小半出来。王辽看看不是事,又要吩咐去找大夫,头一抬,
这才发现眼前好象是个熟人,虽说只是本本分分地低着头,还是不免一怔。正不
知说些什么,校场内轰声大作,那出钟馗已经演毕,忙道:“算了,散场了人多
不好走,还是我去吧,三师妹,你等着。”

  这一走,走廊上便只剩下了两个人。谢孤桐大气也不敢出,抱着那杯水,咕
嘟咕嘟往下直喝。没两口水尽茶枯,舌尖跟空空的杯身吧咂出奇怪的声音,还是
不肯罢手,把一只茶杯连嘴唇带鼻尖牢牢地扣在一起。

  “你这么渴么?我再倒一杯来。”

  便有一只手伸来拿杯子。谢孤桐不知所措看着,掌心被那指尖重重一触,一
个激灵,忽就一把捉住:“对不住,”只说得这么一句,胸腔内莫名战栗,一时
只能紧握着那只手,低低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被捉住手的反应,却只是默然挣开。谢孤桐不敢用强,还待说些什么,耳
边一声长笑,有人从棚内一步跨出,叫道:“哪里找不见,却在这儿!”

  转头看时好不惊人,却是五彩斑斓的一个大花面咧着嘴直闯过来。怔了下,
才想起是没曾卸妆的顾少康。那人却早三两步冲过来,一手握笛,另一手便伸过
来抓她腕子:“也不看我的戏,在这里做什么?来,跟我来!”

  “到哪里去?”谢孤桐紧着往后缩手:“我不去!”

  顾少康并不理睬,依旧捉住抓紧,一把拖了就走:“不去?枉说是喜欢我,
我都要死了,就不来陪陪么?”

  谢孤桐努力挣扎,毕竟久病未愈,哪里是他对手,只挣了两下,早被横拖竖
拽出去三丈。恰好王辽只迟一步,也带着大夫从门内出来,看这情景,不免一惊
:“三师妹还病着,顾师兄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

  顾少康更不理他,只管拉着谢孤桐,一路出门,又再拖上马,嘻嘻哈哈鞭马
而去。这样一直往南跑到钱塘江码头,也懒得拴马,就从鞍上那么腾地一下,跳
上只空船,挥笛断开缆索,潇潇洒洒,放船流去。

  谢孤桐这才被放开了,伸手看看,手腕上已经好一圈乌青。也不及抱怨,远
处马蹄声响,已经是两骑直追过来。一直追到码头,又再各自解缆上船,便是同
样两条小船顺风破浪,也从后面驶将过来,也不需仔细辩认,自然一个是王辽,
另一个,单昆了。

  顾少康微微一笑:“三妹妹,你人缘不错呵。”

  “你也不差呵,”谢孤桐揉着手腕子笑道:“这样子行蛮,我也不生气,还
不是心甘情愿跟你来了。”

  “原来是心甘情愿的,我倒不知道。”

  “若不然你就拖得动我?”谢孤桐笑得狡黠:“未见得那天输在你手,就是
我功夫不行。喂,好不好你把脸先洗了,我们再说话?这样子谁知道你戏里戏外,
到底是钟馗呢,还是顾家二爷?”

  那张大花脸也一咧嘴:“未见得人要死了,还忙着洗脸?”

  谢孤桐睨他一眼:“少这样死呀活的。未见得女人不待见了,男人就都得去
死?”

  顾少康倒奇了:“怎见得就是女人不待见我?”

  “你就把我们谢家都当成是傻子罢!”谢孤桐忍不住冷笑:“半夜三更里那
么忙乎,扒在高树上面,那是吹笛子给谁听呢?”

  大花脸哑然。停半晌,仗着左右是一张抹得糊涂的花脸,硬问道:“你以为
是给谁听?”

  “我以为是,”谢孤桐忽然道:“你年初去京城,又为的什么?”

  “我自然是去参拜李二先生。”

  “是参拜李二先生呢,还是参拜春雷?”

  顾少康这一次不再嘴硬:“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自己告诉我的哦,那教你琴的先生,非常美丽。”

  “牵强,牵强!”

  “本来是有点儿牵强,”谢孤桐道:“不过再加上,第一,你们俩都是洛阳
人;第二,你情场风流,一向名声在外,她又是洛阳花丛中最艳丽的那朵;第三,
春雷。三条加在一起,基本上不是白痴,谁也能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了罢——不过,
有些事,我还是不懂。”

  “真难得你这么聪明的人,也竟还有不懂的。”

  “我是最笨的人,”谢孤桐道:“直到这回生病,才突然一下子想起来,四
娘这病起得奇怪,莫不也是心病?再一想,可不就是春雷案起,才牵的那个由头!
我不懂的是,既然你肯为她盗琴,当初,她抱琴闯馆,这一定也是你安排的了,
要不那是武林大会呵,她凭什么闯得过去?我就奇怪这个,你干嘛这样子安排?
那不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么。”

  顾少康默然半晌:“你不听她说了么,我不懂得珍惜。”

  “是这样,”谢孤桐点头道:“果然她说的对,若论钟情,一而足矣,岂在
于多?我也是应该好好珍惜的了。对,你看好后面这两艘船,记住了,呆会儿,
也就是你去死之前,喏,一定把我……”

  大花脸怒“呸”一声:“真是从没见过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知道人家就要
去死了,难道一点劝解都没有的?”

  “我主要是不强人所难,”谢孤桐善解人意地道:“二哥哥,看你的所作所
为,好象活着的乐趣,那个,实在是并不十分地……甚至以李派之美,都不能使
你忘却苦恼,那我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劝解得好?说到这个,那我又不懂了,要
说是四娘不待见你,你才所以过得不好,好象之前,你也就是这个样子,这又是
为了什么?按说大家家境都好,父母健在,又是嫡出,谁不是掌心里捧着的一块
心肝肉,也不至于就受了什么委屈呵……”

  “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顾少康冷笑道:“难道说家境好、父母在、嫡出、
受宠,这日子过得,就可以再没伤心事了不成?”

  “也有呵,”谢孤桐道:“当你青春年少之时,未遇四娘之前,欣然慕了少
艾,然而不幸天不假年,又或者天虽假年而那少艾……”

  “肤浅,肤浅,妇人之见!”

  谢孤桐笑道:“好吧,我是肤浅的妇人,倒要见识见识你这深刻的男人家,
都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顾少康只是冷笑。冷笑半晌,看看后面两只追舟,一个是北人不谙水性,一
个居住山地不识舟楫,各自操着船浆似模似样地划水,指望快马加鞭,不料越急
越忙,直划得那船身在江心歪溜溜直转,还不如他这顺水放舟,眼看着越离越远
了。看来谢孤桐要被他们追去,起码还得一会功夫,短笛一横,撮唇而吹。

  吹不得两声,谢孤桐便在一边搅局,叫唤道:“喂,喂,深刻,深刻,深刻
的见解!”

  要待不理,那笛声受此干扰,着实也是了无趣味。忍了一会,蓦然顿止,冷
笑道:“我早说过了,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正是不懂,才要你教导呵!”

  “好吧,我就教导给你,”顾少康恶狠狠道:“假如有一天,你忽然发现,
这个世界看起来繁花似锦,一揭开表层,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譬如,你就这
么想罢,你那位一直教导你做人做事要正直诚恳的爹爹,突然有一天,被你发现,
实际上,他根本就是一个坏人……”

  谢孤桐开始思考:“爹爹其实是一个坏人……”

  “对,你就这样想,”顾少康道:“如果他是一个坏人,又被你突然间发现
了,你那是什么心情?”

  “我那是什么心情?”谢孤桐嘿然而笑:“特别新奇的心情呗!呵呵,爹爹
跟我一样是个坏人,还居然教训我教训得……不过话说回来,他本来不就是个坏
人么!”

  “呵?”

  “他当然就是个坏人,难道这一点还需要什么特别的发现?”谢孤桐奇道:
“你想想呵,我家百年不倒,而朝局又老是翻云覆雨,这都凭得什么?就拿现在
来说,我爹跟东厂的交情,那自然是一流的,要不他怎么敢染指春雷?这说起来,
不就是东林党人痛骂的阉党?但是宦官当政,谁都知道他是长不了的呵,所以背
地里他又支持东林党,比如上次杭州府东林党人大越狱,说跟他没有关系,我是
一百个不信呵!你瞧,这不就是个典型的两面派么?据说还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呢,这样做的话,就无论政争结果如何,我们谢家都永远屹立而不倒了——这样
子做事,那能是个好人么?不是我说,干脆我们这一家子,从古到今,就都不是
好人!”

  顾少康愕然,半晌,道:“那不一样,我爹爹他是杀过不少的人!”

  “哦,”谢孤桐恍然:“原来如此。”

  “就是呵,”顾少康道:“一个沾满了血的杀手,还一贯地教导我要如何如
何,要怎样怎样,这怎么不让人觉得……”

  谢孤桐忽地嘿嘿冷笑:“瞧你这见解,那也就深刻不到哪儿去了。殊不闻‘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你爹爹那还只不过杀了几个人,象我爹爹,附和政
要,一策出而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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