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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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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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再次强调道:“不管怎么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但实在是大有关系,关系太大。自然也不好跟毛十八说的,饭后动身,也只
能一肚子哀怨地鞭马而去。这样说,这一位的终身,如今竟只能着落在她身上了!
当然,她谢三姑娘虽说做事情是霸道一点,节骨眼上,其实也是有原则的,起码
绝不朝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动手,也等闲不欺负三岁以下的小孩,总而言之,她是
有良心的,会负责的,然而……

  一路上唉声叹气,不堪负荷,但别的行人却自管高兴。不但高兴,简直还高
兴得很,前面路上就有一行,也不知是不是被毒日头晒得中暑发烧,十几号人马
都神经错乱,呜呜啦啦,吹吹打打,在路上大鸣大放播弄乐器,没乐器的便一起
放声歌唱:咱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分忧。

  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咱心头?

  谢孤桐听得生气,尤其听那帮家伙把好生生的一个“我”,硬给唱成大咧咧
的“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骑马冲上去,就冲这票队伍恶狠狠吐了口痰。
一声咳唾响亮,惹得那队伍中领头的回过头来,却是位眉目俊整的公子哥儿,可
有二十四五年纪,罗衣轻薄,刺绣精良,配上座下一匹高大黄马,蕴藉温润,竟
是好一派风流人物。看在眼里更觉愤怒,再一口唾沫对准马蹄子直吐过去,骂道
:“纨绔!”

  这样好歹出两口气,才算稍微平衡一点,打马飞走过去,还听得身后乐声不
断: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
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一路上心绪恶劣,便不想投奔自家田庄,免得又跟那些婆婆妈妈的管家们打
嘴皮官司,黄昏时候,赶到偃师城四海客栈落脚,哪知时当夏末,季节更替时候,
各地行脚商走得勤快,她又不曾预订房间,竟没空房了。

  要待返身出门,那掌柜的忽尔又在身后叫唤:“等一等,等一等!”等把她
唤回来,问明只歇一晚,低头在帐簿上仔细搜检一番,终于点头道:“差险忘了,
还有个天丁号的上房,价钱上贵一点,客官要不要?”

  却哪有不要的道理。算来这阵子跟镖客们穷了一路,如今苦尽甘来,也是时
候享受享受了。再不提还有这样那样的许多烦心事,也都要找个清静地方,好好
地想上一想。当下安顿了马匹,进得房去,见那房间虽不曾雕梁画栋、山节藻栉,
比之镖客们呆的那些子窝窠,连个关风的茶杯都不曾有,毕竟不能同日而语。这
才算稍慰愁怀,先叫了一盆热水,要好好洗去这几个月以来的滚滚征尘。

  这一洗就洗了个把时辰,正在已经凉透了的水里胡思乱想,门上忽然啪啪啪
响将起来。

  “什么事?”

  懒懒问一声,那门上不曾听见,拍得愈紧了。谢孤桐有些恼火,在澡盆里大
喝一声:“什么事!?”

  “是有些事,”门外这回才听见了,诚惶诚恐道:“请客官赶紧些,出来吧。”

  这等急切,难道是客栈走了水?但周围又没有人声沸腾的气象。谢孤桐轻哼
一声,继续思想,难道两个人相好,所谓你侬我侬,原来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似乎也并不怎么有趣……但事情是自己找来的,再不说人家那边亲又退了,唉!
真正是红颜命薄……正愁苦得不行,外面那人又催:“客官请赶紧……”终于忍
不住大怒了:“到底是什么事,就不能等我洗完!”

  门外屏息片刻,随即又有了声音,很小心下气地解释道:“是这样,客官,
小的们弄错了,这房间……不是您的……”

  “什么?”

  “是这样,”门外的声音恨不能从毛孔中给她挤出笑来:“这房间……是几
天前……那时候,就已经被人预订下来,是小的们一时疏忽……”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房间一时有,一时又没有,看来早是被人订下,空了这
几天,人却不曾到。店家便想趁此机会博个侥幸,做两笔生意,哪想到……

  门外听她半晌没了声音,又催促道:“客官……”

  谢孤桐只是一声冷笑:“是你们弄错了,与我何干?”

  小二顿时没了声气。院子里渐渐嘈杂起来,想是先前订房的人到了,便听一
个人粗声冷笑:“听这口气,他是不让?”谢孤桐冷笑不理,自顾哗啦啦往身上
泼水。没泼得两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既如此,莫怪我们破门而入了。”

  这才吃一惊,听那声音通通通地直往门边过来,慌忙跳出澡盆,胡乱抹两下
身子,就穿衣裳。还好夏天衣单,虽然心慌意乱,三两下总算也穿了个八九不离
十,赶紧握着一头湿发,趿着鞋直扑门边,那门已梆地捱了一拳头。在门内镇定
一下,猛地拉开门闩,那捶门的恶客看打扮是个家人,一个不提防,倒被她吓一
跳,拳头一顿,往后退开一步。

  谢孤桐走出来,便看见院子里三三两两,还散着几个一样打扮的人。他们的
主人则站在院心,背着身子看青石花坛里已经开败了的一株月季,听见开门的声
音,慢吞吞回过头来。这就不由她不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人生真的是这等九曲回
环,短短时间内,至于如此荡气回肠地首尾呼应、居然又这样圈转回来了?

  仔细再看一眼,那口冷气抽得还是不错的,那主人罗衣精绣,明明就是——
洛阳道上,被她狠吐了两口唾沫的,那位公子。

  第 7章那公子也觉诧异。抓紧机会上下打量她一阵,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折
扇轻摇,见得风度翩然:“原来是你?”

  是我又怎么样!但谢孤桐此际衣冠不整,湿淋淋的头发正在手上滴水,另一
只手由于怀疑衣裳毕竟没有十分齐楚,很不自信地揪紧领口,更不提脚上还光溜
溜的,连鞋子也没穿正,这般模样,也就只好屈居下风,悻悻应一声:“是你!”

  “既是故人,房子不必腾了,”那公子悠然挥扇:“你住哪里,东间?那我
就西边……”

  谢孤桐自然也不领情,一言未发,握着头发返身回去。那公子的家人随之忙
碌起来,乱哄哄抬进几大件随身箱笼。一看就是附庸风雅的恶俗之士,除了路上
亮出来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乐器,行李中居然还有一具名士派头的七弦琴,装在
墨绿缎弹花的琴囊里,被一个书童小心翼翼地捧进来。

  这边忙乱不提。那边谢孤桐等收拾清楚了,一口恶气,自然要出。有道是一
报还一报,这家伙才刚打量得她那等狼狈,若不揭竿而起恢复河山驾长车踏破贺
兰山缺,又怎见得她杭州府谢三姑娘的手段!只是若想同样狼狈他一番,这夏末
虽则暑热蒸人,行旅之中风尘仆仆,这家伙沐浴是定要沐浴,却又能找着什么理
由,半途之中,也逼得他衣冠不整地跳将出来?只除非天降殒石,一道亮光电闪,
伴随风声呼啸,一举洞穿屋顶,顺带破其澡盆……

  老天爷当然不用指靠。要想机占必胜,也就只有另筹奇策。搜肠刮肚想了半
天,没有貂蝉伴在身边,一个臭皮匠,未免顶不上诸葛亮,口中一时念念有辞,
沐浴,沐浴,沐浴,忽然灵光一闪,方才沐浴时,店家那样急急拍门,她第一个
念头……

  啪啪啪。

  一定神,才发现真的有人拍门。打开看时,这回不是店家,说曹操曹操到,
竟是那公子的小书童一步跨进来,大咧咧就向她一伸手:“这位,我家公子让我
来收钱。”

  “钱?什么钱?”

  “当然是房钱了,”书童道:“我们订的房子,难道让人白住?一半的房钱,
这就结清了罢。”

  这就开始恶俗了不是。谢孤桐肚里冷笑,也只得问:“多少?”

  结清店钱,便等着要这恶俗家伙的好看。尤其想到才刚冒头的奇计,真是一
心一意,眼巴巴地盼望天黑。偏偏夏季日长,好容易店家送了火,对过房间却一
点动静没有。竖耳朵听半晌,这样热天,居然那公子并没有一丝半点打水梳洗的
意思。老天呀,别名士虽是个名士,却是魏晋风格的,不但不洗澡,还指望身上
藏污纳垢,辛勤培养出好肥壮的虱子来,指尖扪一扪,牙齿咬一咬,那个——正
胡思乱想,突然铮的一声清越。西间终于有了响动,不是洗澡,却是那公子打开
琴袱,悠然伸指拨了根弦。

  完了!谢孤桐眼前一晕。真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想这家伙果然就是个魏
晋派!且说四娘操琴,哪一回不要焚香静坐,要不就以为对不起这样混璞悠远的
元音大雅?这家伙脏兮兮一路滚来,不要说身子,干脆连手也没洗,居然也敢就
去碰琴!是琴唉!七弦琴唉!所有乐器中最最高洁的七弦琴唉!是黄帝亲创而由
周文周武分别加了文武两弦的七弦琴唉!

  然而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那琴声清润,连最浑厚的一弦也余音袅
袅,愈收愈清,比起自家最出色的藏品大小雷琴来,丝毫不见逊色,明明就是一
张千古难觅的名琴,就被这样糟蹋!

  然而就这也不是最过分的。最最过分、也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公子,
行旅中还带着一堆乱七八糟乐器的这位公子,架势摆得惊天地而泣鬼神,山陵崩
而沧海涸,却原来,根本就不会弹琴。

  亏他弹的还是名曲。拙劣的指法带出浓重的丝弦磨擦声,杂在自然清越的弦
鸣中,听得人心如刀割。皱了半天眉头,才听出居然还是《平沙落雁》,大约前
方正张着猎人的罗网,这群大雁飞得着实困难,在天空中艰难奋翅,终于落下去,
那指法弹到深处,愈加不能忍受,一声拍煞,只拍得松脆有年的琴板“吧嗒”一
响。

  谢孤桐心惊肉跳,看看洗澡已经不用指望,索性便仗一仗义,要替这张快被
拍塌的名琴抱个不平。双手在桌上奋力一敲,大喝一声:“西边的!”

  声音带着下过多年苦功的内劲,穿墙破壁而去。两层墙壁的那边却没多大反
应,困难的琴声仍在继续。只那小书童的头伸出窗外,从容问:“什么事?”

  “这是弹琴呢,还是在杀鸡?”谢孤桐冷笑:“难道你家老师没曾教导过么,
学艺不精,就不要到外面来出丑露乖?”

  小书童的头缩回去了。又一个声音杂着琴声响起,是那公子温文尔雅地道:
“我家老师教导我说,学艺不精,最不要怕出丑露乖。要是时时藏拙,那拙直到
老死,不都还是拙么?”

  谢孤桐语塞,又不好泄了拍案而起的那股子气势,继续敲桌子道:“就是出
丑露乖,那也得看个天色,你看现在……”

  “现在怎么了?”

  “现在是黑天!黑天人要休息,你们在这里杀鸡,杀得吱哇怪叫……”

  这样胡乱出击,居然也好象打中七寸,一时人琴之声俱没。胜利来得如此容
易,倒让谢孤桐有些失落,正在怅然,门上又有了声音。

  啪啪啪。

  又是那小书童进来,把手朝她一伸:“钱。”

  也不至于这样没记性罢。谢孤桐不由诧异:“不是刚付过了么?”

  “刚付过的那是房钱,”小书童道:“现在是免弹金。”

  “免弹……金?”

  “是呵,”小书童振振有辞:“既然朝廷并没有放榜发文,说什么弹琴杀鸡
白天黑夜的,我家公子好说话,你说不弹就不弹,顶多就收那么一点点的免弹金,
总还是比较合理的罢!”

  谢孤桐愕然,愕然过后便要笑,嘴角才刚浮一丝笑容,正门外一串响动,一
队家人抬着浴桶进来,后面是小二拎着两只热水壶,一边走一边吆喝着警示路人
:“热水来了,热水来了!”

  看来那魏晋风格的公子,这回总算也是要洗澡了。谢孤桐到底聪明,应变得
快,硬生生掐断正浮上来的讥讽表情,当然要立刻转为纯净也颇有几分难度,僵
持一口茶功夫,终于明媚地笑道:“免弹金,多少?我银子整锭的还没剪,等会
儿剪过了,拿给你。”

  这一找店家剪银子,再回来,西间便已是泼喇喇一派水声。那时节不免强抑
好笑,一手持银子,一手执灯盏,便去敲那边的门,实在是太道义了,付银子心
切,一个不小心,在门槛上一绊,呵呀一声,向前栽倒。

  执在手中的灯盏子也就不能幸免,呼的一下,随势摔出。正好撞在西间门上,
顿时灯油泼洒,被火星燎上去,如十数条火箭奔腾,刷地四面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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