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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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考的女人-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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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家。
    “怎么这么早,历史下午四点才开考呢!”白雀正在做饭。
    从那些缠着黑胶布的笔,我判断出白雀贫寒,但她家的简陋还是使我吃惊。
    一间平房,后半为卧室,前半为厨房,中间悬一条蓝地白花的布帘,权当隔墙。那帘子
拉起一半,使我不在意地窥到被子散乱地卷着。
    “没想到你这么早来。我是夜班。”她翻动锅铲,忙着解释,“天车工,干活时不能马
虎。”
    门口有个水笼头,滴滴嗒嗒漏水,旁边搭着一根污白色的口罩绳,不知干什么用的。满
墙都贴着纸片,有小学生的田字格纸,有万能表纸,有旧挂历的边角,还有车间的值班纪
录……我看到距我最近的那张纸片上写着:天朝田亩制度: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
同使……1853年……
    我恨洪秀全为什么不是1850年或1860年颁布这个制度,我恨写这些字迹的这张
纸。……
    每张纸上都写着年代和事件。这样这个叫白雀的女人在炒白菜豆腐的时候就想到圆明园
被焚,在刷碗的时候就能联想丧权辱国的21条了……
    这张纸是小吃店包油饼用的,娇黄色,薄而脆,香啧啧。它整体还算干净,浅蓝色的钢
笔字印在上面,显出若隐若现的绿色。边缘处因浸了油,(肯定是后溅上去的,若是原本就
有油,字便写不上了),1853几个数字便透明起来,不甚明白,好像水中几粒蝌蚪……
    我恨那浅上油的一刹那!
    当然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咱们就坐在这儿再复习一遍好吗?我好慌。不知为什么,比哪一次都慌。也许是因为
昨天晚上活太忙……不说这些了,你问我吧?”她送给我一沓纸。每个考生都有这种自制的
卡片。她倚在学校操场的篮球架说。
    我看了一眼:天朝田亩制度颁布年代……我从纸的缝隙看到了自己的表,考试之前的时
间对每个人都像血液一样宝贵。1853年,我早就记住了,我不能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还是自己复习自己的好。”我不待她回答,就走向足球门柱。
    菜的香味弥漫小小的斗室。
    “怕晚,所以来得早。第一次菜作淡了,第二次往往多搁盐。”我笑着同她招呼。竭力
作出不曾注意到屋内零乱破败的样子。
    她把菜盛出来,盖好碗,拿出一条小棉被,像包婴儿似地把盘子包好,端端正正放在桌
上。
    “留给女儿晚上吃。我们考完很黑了,路又远,怕饿了她。”白雀说。
    “让她爸爸管好了。”
    “不要提他。”
    我始终不知道白雀同她丈夫是分居还是正式离异,是谁负了谁。萍水利逢,对这个在她
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男人知之甚少。白雀这句话说得很平静,我只能推测烈烈的动荡已经平
静。
    临出门时,白雀把那根口罩绳解下来,把漏水的笼头绑紧。“平日在家,就用个盆接
着。出去,就得绑上。不然漏得太多了。”她说。
    我们出发了。路的确僻静,只是七拐八绕,很曲折。侍我们到达时,学校一派寂静,空
旷的操场上有麻雀在啄昨日考生遗下的饼干屑。
    我们到得太早。
    早才好!容得细细准备!
    我把眼光像渔网似地抛洒出去,滚筒被风吹得迟缓旋转,周围空无一人。
    “那位昨天的人呢?”我问白雀。
    “昨天的人?”她吃惊地问我。
    “就是……”我不知该怎样称呼,”就是角落……”
    “他今天不会来的。”白雀明白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大失所望,觉得白雀是个骗子。
    “你知道……这种机会并不是总有的,很难……”她歉意地望着我。
    我拒绝了她共同复习的建议。我发现她学习得很不牢靠。两个水性不好的人假若在水中
互相闹着玩,结果比一个人邀游更危险。
    人渐渐多起来,脸色多青黄。一月是考试的季节。连续的考试就像连续的比赛、连续的
醉酒,连续的房事,榨尽了人体所有的精液。
    这是最后一考了。假若成功,就穿越了苦难的峡谷,进入一座崭新的高原!
    我想起历代苦苦追索的童生,心想自己也快成女范进了。范进也好,毕竟是中了吗!
    忽然又很烦。年代们缠绕在一处,仿佛一团冻僵了的蛇。让我安静一会安静一会吧!
    白雀走过来,扬着她的那沓纸。
    我很想躲开。既然没有了滚筒边的男人,我认识她又有什么用呢?
    “我想单独待一下。”我冷冷地对她说。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鸡蛋。这是我女儿给我的。我说不要,她说每次她考试时我都给她
煮,她也要给我煮……我心里堵得很,吃不下送你吧………”
    “我不吃。”我猜她说完鸡蛋之后肯定又要说纸片,我不愿同她纠缠。我从小就不愿同
学习不好的人玩,成绩也像瘟疫一样,会传染。
    白雀手缩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要在空气中将那只熟鸡蛋孵成小鸡。
    最后的考试开始了。
    所有的考试都是那样雷同——恐惧、繁忙、疲劳。只是这次的题目出于意外地难,我猜
出题者一定是个刻薄的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打算把受尽劫难的大哥哥大姐姐再剥去一层皮。
    啪啪——我听见两声清脆的响声,一个很帅气的中年男子把卷子抖得像冻住了的床单,
大踏步向讲台走去。
    呜!真棒!这么快就交卷了。众人稀嘘。
    “老子不考了?”他把卷子丢在讲台上,悻悻而去。
    呜!真棒!我真希望多有几个这样的示威者。然后我更仔细地答自己的卷子。
    监考人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罢考者扬长而去,然后更尽职尽责地监视我们,如同超级市
场缉拿偷儿的保安人员。
    名词解释:枣宜会战。
    我完全不知道在我们国土上曾经发生过的这样一场战争。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刻薄的年轻
人半夜三更上厕所时突然翻了一下故纸堆。我烦躁地揉着头发,想把脑浆碾碎然后寻找记忆
的颗粒……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男人威严的断喝:“你站起来?”
    我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笔连着在试卷上点了七八个点。
    我本能地伸直了膝盖,准备服从监考员的命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收紧的网绳聚了过
来。
    我突然发现,那目光像鸽群一样,盘旋过我的头顶,我回过头:
    白雀缓缓地站起来了,黑发汗湿得像剪纸一样贴在额头,每一颗雀斑都像火星在跳动,
嘴唇苍白地紧抿着,好像半截白粉笔。细而瘦的脖子从宽大的工作服衣领探出来,若隐若现
的血管起伏着,好像皮肤下藏着一只蓝色塑料丝网兜……喝斥者只说让她站起来,并没有说
不让她动,可她的手像枯骨一样悬在半空——那是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真奇怪她怎么能一
动不动——于是我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在她的手心有一张卡片……
    “你是怎么发现的?”监考人员快乐地询问如同挖掘到一座古墓。
    “从窗外往里看,叫她防不胜防……”发现者很响亮地回答,全然不顾他曾经宣布过的
“要肃静”。
    白雀被驱逐出去。
    人们迅速地把头扭回,重新潜入试卷。无论发生了什么,时间不会顺延。耻辱是别人
的,分数可是自己的。
    我注视着白雀。她深深低着头,额发像门帘一样垂下来,遮严她的脸。她顺从地收拾好
自己的文具:几支缠着黑胶布的圆珠笔。然后好像无意似地,把手中的纸片丢到地上。
    “捡起来。这是物证。”又一位监考员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游过来。
    白雀就在我的脚边蹲下去。我以为她会看我一眼。她没有。她用手掌在卡片上抚了一
下,纸片就被汗吸到掌心了。
    她随着监考人员走出去,步履轻轻。好像考场里睡满了初生的婴儿。
    她路过我身边。我希望她能看看我,毕竟我们相识一场。但她更深地俯下头,好像要去
亲吻工作服的第二颗扣子。我看到她的发旋处,有几根耀眼的白发。
    我知道她不愿意见我。在发生了这事的时候,谁还愿见目睹自己耻辱的人!
    直到走出教室,她没有回头。我注视着她的背影,为她送行,为她默哀。我知道我们将
永远不再重逢……
    我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掉在地上的卡片莫不是她要我一同复习的那张吧?假如我问到
了那道题,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嗨!还是不要想别人吧!顾自己还来不及呢?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这是最后一次
拼搏了。拿到这张门票,哪怕你进了园门就把它丢掉,你也可以进去见识另一番风光了。
    一定要把文凭这张门票拿到手!一定要考好!要考好……
    当我机械地步出考场的时候,天飘起雪花,黑得如炭素墨水。
    考生们连议论答案的气力都没有了,踩着薄薄的积雪散去。肚子很饿,心又惆怅,还要
在雪路上碾漫长的自行车辙,倍感凄凉。
    我去推车。我的车孤零零地摆在围墙下。当初白雀说放在这儿好找,如今她大概已和女
儿在家吃饭了,唯我的车停在那儿,好像一匹迷失的马。
    推了车,刚转身,有人像幽灵一样站在我面前。
    “你是谁?”背光,完全看不清脸。披着雪花的人都很相似。
    “我们一道来的……”她极低声音说。
    “我以为……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是的。我是想早走的……我不想见你,不想见这考场里的任何人……但愿大家永远把
我忘记……”
    “那你……为什么……”
    “因为你不认识路……还因为……”她把一个很圆很凉的东西递给我。
    “我不知道把这个鸡蛋怎么办。扔了,那是我女儿的一片心。吃了,我哪里吃得下去。
给你吧,我猜你一定考得好,一定能拿到文凭的……”
    我默默地把蛋接过来,当着她的面,把蛋吃掉了。蛋黄很噎人,我觉得它像杏子一样梗
在我的喉咙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我们骑车上路。她总骑在我的前边,使我看不见她的脸。
    “事情到底怎么办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要报告市考试办,还要通报。最主要的是要告诉我们单位……我对他们说,求求
你们了,千万不要告诉单位……他们说那不行,因为我是他们的考生,他们必须要和组织上
联系……我说那我不考了,我再也不当你们的学生了,行不行……他们说,如果再也不考
了,他们就把我除名,就不必通知单位了……”风扶着雪花,把她的话从前边传递过来。
    “就是说,你再也不考了?”我大叫,不单是因为惊异,她距我好远,必须喊到这个分
贝才能逆风让她听到。
    “是的。不考了。我不能让厂里的姐妹们还有我的孩子知道这件事。一个女工想读书,
太难了。我本想为自己挣一份尊严,没想到先丢了脸。我还有好多门要考,我是补不下来
的。上山下乡,我们已经错过了读书的时辰。草木到了秋天,就不会发芽,人生有许多路
口,过去了就不能再回来……”她把车蹬得飞快,雪雾中,像一只逃窜的苍狐。
    “你到底是想察看哪个答案呢?”我明知这样问是一种残忍,仍然忍不住。我想解脱掉
一份心灵的重负。
    “就是天……”她突然顿住了,好像一股北风呛入咽喉:“不要管是哪道题了,反正对
我来讲结果都一样。原以为作弊是件很难的事,其实简单得很。你看到了那道题,你知道那
个答案,它清楚得像一条鱼,你分得清每一片鱼鳞。可你一伸手,它就跑了,在不远处用鱼
眼看着你,只留给你一把粘液。我心中有那张写着答案的卡片,在纸的哪一角落写着那个数
字我都知道,我就是看不清,我拼命地揉自己的眼睛,还是不管用。那个数字泡在油里了,
我不由自主拿出那张纸,只是想把那个阿拉伯数字看清楚,并没有想到要防着谁……”
    我的心打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扣。今天的试卷里有天朝田亩制度颁布时间的填空!
    “就要到了。剩下的路你已经认识。我走了。”白雀没有回头,旋风一样隐没在被路灯
染成杏黄色的雪雾之中。
    我果然考得不错。我如期拿到了文凭。我如愿以偿,事业有了辉煌的转折。仔细想来,
发生在白雀身上的事,几乎是一种必然。
    有一次在街上,我看到一个女人,我几乎百分之百断定她就是白雀。但我终于克制着没
有叫她。
    我想她一定愿意我忘掉她。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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