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 作者:张平》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凶犯 作者:张平-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老王就奇怪自己怎么总有这种感觉。
  围观的人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眼看着这一群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脸面,会让你感到根本无法对付!
  唯有领导们的脸色依旧很严肃、很阴沉,弥漫着一种事态极为严峻的浓郁气氛。同那一片微微笑着的显得这个世界平平静静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的面孔亟成鲜明的对照。
  那些人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就一齐涌进四兄弟的屋。老所长走在最后,走到屋门口了,就转过身来朝老王摆摆手。老王一怔,点点头,就跟过去了。
  老王立刻就想起了汇报的事。老王知道老所长的意思,假如要汇报,就得他来汇报。
  他还意识到,这个案子到了这会儿,已经不在他们的权限范围了。从老所长的神态举止上,他也看到了这一点。
  他甚至有了一种靠边站的感觉。但即使这样,他也毫无办法。这种权力的位置决定了他只能这样。
  不知为何,他眼前就突然现出了狗子涌出的那一摊血。

  凶犯一(13)
  说是屋,也不知该不该叫屋。这儿就是窑洞,很少盖屋。房屋不抵寒不挡热,唯有窑洞冬暖夏凉。四兄弟的窑却很别致。说是窑洞,却是上下两层。一色砖石砌成,成楼状。有顶、有檐,近看是窑,远看是房是楼。青砖绿瓦,飞檐斗角,很是气派,但也给人一种进了庙宇的感觉。
  老王进了屋,见领导们都已在沙发上坐好,村长和几个人正一个接一个地递烟,又一个接一个地点烟,又一个接一个地倒茶端茶,就赶忙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屋里老王曾来过几次,但每次进来,感受都有所不同。以前觉得这窑里好宽好大,这回进来就觉得更宽更大。一下子坐进来这么多人,仍然显得很宽。竟还有能坐下这么多人的沙发,能摆下这么多茶杯的茶几!简直就是个会议厅!
  于是老王不由得就盘算起自己的家会有多大。假如有这么大,又得花多少钱才能置下这屋里的东西。想了想就不想了,没的想。
  四兄弟有两个成了家,两个媳妇好像都不在场,大概都跟到医院陪侍去了。也不见孩子,只有一个老母在家,年龄有六十来岁,正沙哑着嗓子哭。大概是哭久了,看上去声嘶力竭却不见有声,两眼青肿,面色若灰,直哭得一屋子人神态黯然,默默无语。
  大家就只抽烟、只喝茶。
  “别哭啦别哭啦,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别哭啦别哭啦,咱说正经的。”村长忙乎完了,就朝那老人摆摆手像轰苍蝇似的这么嚷。
  转眼间老婆婆竟止住了哭声,两只手在脸上擦过来擦过去。
  村长让老婆婆给大家讲一讲,老婆婆顿了顿就讲了起来。老婆婆说起话来嗓音还算清楚。只是说话太土,土得让人怎么听也听不明白,于是村长就时不时地做做翻译。
  “挨千刀的!”老婆婆一张口就是这么一声,让屋里的人都愣了一愣。老婆婆的底气竟还很足。
  老婆婆说自从那扫帚星来到孔家峁,一村人就再没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扫帚星自然是指狗子。说自从狗子这扫帚星把了口子,村里人就倒了八辈子霉了。凡到山上去的,就是拾把柴火割把草,也要里里外外搜三遍,指头粗的柴火棍棍也要给扣了。“一看就是个骚胡!碰见个闺女家眼就直了。瞄来瞄去的,就差在身上捏揣了?我家这俩媳妇,每回上山,都要叫那骚胡盘问个没够,挨千刀的!”老婆婆这么一说,一下子又让一屋子人都瞪了眼。骚胡就是公羊,大流氓大淫棍的意思。说狗子每天把住山口,把得那么严,无非就是想捞点好处,讨点便宜。“村里人早想揍他了,一村人都嚷嚷着要再坏他一条腿。要不是我家四个娃拦着,他早死几百回了,还能等到今天!这挨千刀的,偏是向我家这四个娃下毒手!”老婆婆说着说着止不住地又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又接着讲。说狗子那畜牲早就谋算了要下手的。这些天就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站在村口骂大街。村里人不理他,就跑到村当中小卖部门前骂。骂得人都不敢来买东西。小卖部的老汉说了他两句,就闯进小卖部里摔东西,见啥摔啥,抓住啥摔啥。老汉挡他,抓住人家就往死里捏,捏得人家喊得就不是人声。村里人看不过眼了,气得冲上去把那畜牲揍了一顿。要不是后来她家四个娃跑过去拦住,“那畜牲早见阎王了!”说到这儿,老婆婆又哭了起来,直哭得昏天黑地,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唯有老所长也许是职业的关系,也不管她哭不哭,就让村长问,这些都是她听见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那老婆婆听了仍是不住地哭,哭着哭着突然嚷:“可村里的人都这么讲,那还有假!”
  十九日二十二时四十二分这只漂亮的夜光表,是他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也是他最珍爱的宠物。确实不错,走得极准。即使是在深夜也格外清楚。如今表盘也给砸裂了,表把也撞歪了,受到了很明显的伤害,但依然很准、很亮。哽噔哽噔哽噔……响声依然强劲有力。

  凶犯一(14)
  他再一次看了看表。盘算着是不是该从路旁绕过去,爬到沟底去找点水喝。
  实在是太渴了。
  时间并不晚。他知道四兄弟总是整夜整夜地摸牌打麻将。今天这一晚他们更不会老早就去睡觉。夜深了反倒更好些,不会有杂人碍事。
  关键是得挺住!无论如何,也得先弄点水喝。真是渴啊,纵使在战场上,也没这么渴过,也没渴成这样子,能渴出现在这种感觉!以至让他感到,假如能喝点水,需要多久就能挺多久!
  水。
  他知道哪儿还有点水,至少也够他一人喝。即使不够喝就是能喝上三两口,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为了这点水,就是再绕路,再费力也值得!
  水!
  他曾在这道有水的沟底和附近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回!自从沟底的那眼浅水井被水房封死,切断了他一家的水源后,他就在这水井旁,在这沟底附近,在这道沟的上上下下几乎摸索了个遍。他不信这么大这么深的一道沟里,就只有沟底那一处有水。他掏呀,抠呀,剜呀,大大小小的石头不知搬动了有多少,终于在沟底上方让山洪冲刷而成的一个石凹里找到了水。他花了两天时间,才凿出一口锅那么大的一个石窝。水少得实在可怜,一天一夜也就只能渗出多半桶水。不过这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只要有水喝就行。
  他不可怜自己。他可怜孩子,也可怜那个身体粗壮的妻子。妻子很丑,却很爱干净。一家人的衣服被褥,总也洗得干干净净。淘米洗菜。水总是用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个淘气的儿子,一眨眼工夫,就会闹得像个脏猴儿。于是她不厌其烦地洗了一回又一回。即使来到这山里,她也还是这样。挑水这么远,她仍是啥也不肯让脏一点,每天挑了一趟又一趟。虽然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可她愿意。宁愿累点也不愿脏点。而如今,突然没了水,一天两天还能凑合,十天半月可就受不了了。又是大热天,天又旱得难见一丝云彩。眼看着一堆脏衣服穿了又换,换了又穿,有时候连抹把脸也办不到。大人还不咋的,儿子一下子就憋了满身痱子,难受得连觉也睡不稳。成天喝饮料,把一家人都喝垮了。只要一看到儿子满身的痱子和一家人嘴上的燎泡,他心里立刻就像刀搅一般!
  他真不明白,只是想问心无愧地活个人,为何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好像唯有同流合污才能生存,堂堂正正偏是死路一条!人间的是非真的会颠倒了!
  他死也不信,死也不信他会斗不过这样的一群人!
  他凿出了这么一窝水,心里感到少有的兴奋。老婆死也不去挑。她说她没那个脸,丢不起那个人。老婆不挑他挑。幸亏每次只有两少半桶水,否则他真会爬不上来。他左腿只有半条腿。说准确点,只有少半条腿。从大腿的四分之三以下,连膝盖全给截掉了。装了一条假腿,一条最新式的假腿,走平路还行,上坡下坡就难了。尤其是这种滑溜溜的石板坡,能踩的脚窝顶多只能放半个脚,肩上还挑着这两半桶水。没膝盖一打弯一撑劲所有的重量就会颠在了这少半条腿上,一不小心一个闪失就能把你连人带桶栽到沟底里去!有一回他真栽了,就要到顶了,“左脚”踩到了一小块石子上,“左脚”并没感觉出来是踩在石子上。重心移在左脚上时,就滑了一滑,他闪了一下,赶忙把身子向后仰,要不然就会趴倒在前头。结果一仰身,左腿撑不住,就连人带桶一齐向后颠了过去。他滚了几圈一支棱赶忙爬稳坐起来,等到回过神来时,那两只水桶依然咕嘟咕嘟在半山腰里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响。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惊天动地响彻山谷的回声才歇下来。他久久地坐着,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依旧不断。一直等到满腔的悲愤一点一点消下去,他才爬下去去找。他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自从失去了左腿,这种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生气没有任何用处。何况是现在,他们就正盼着你生气,你越生气他们就越高兴。他不能生气。

  凶犯一(15)
  那一回两只水桶摔得几乎不成个样子。回家前,他把身上的土打了又打,衣服整了又整。他不能让老婆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他清楚,老婆骂是骂,但见到他这副样子,心里还是会难受。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两只水桶叮叮咚咚地砸了一下午,总算摆弄得像些样子了。幸亏水桶没给摔漏。看着这遍体损伤的水桶,他突然想哭。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两只水桶。等到心里平静些了,反过来想又很庆幸。假如像这样的水桶再漏了水,那么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用,还有啥存在价值!
  他至少还像一只不漏的水桶。
  因为水的问题,乡里县里他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村长找不见,他就找到乡里。乡护林站站长,分管护林的副乡长,还有乡长。乡长很客气,还给他沏了茶,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述,然后和蔼地让他去找分管护林的副乡长:“你先去找他,我随后就跟他说。”副乡长还没听完便勃然大怒:“反了反了,他们就敢这么干!眼里还有没有政府!真是反了!你先回去,我马上派人去查,查出谁就办谁,对这些人就不能客气手软!”护林站长没副乡长那么动感情,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嗨,那种地方,谁去那儿也不好干。但不管咋着,总不能不让喝水嘛。太不像话了。既然乡长说了要去查的,你应先回吧。像这种事情还能不管一管?不过你在那地方,最好不要直接跟他们冲突。不管咋着,你总得在那儿生活。你只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你也没啥可担心的,反正迟早还是他们得去求你,你着啥急。”
  当时他觉得站长的话还真不错,可回来的路上,却越品越不是味道。“迟早还是他们要去求你”,阴阳怪气,站长的话什么意思!日后他才得知。这个站长,前些年就曾在孔家峁干过护林员!
  一个来回近五十里山路。这地方自行车没有,又不通公共汽车。碰上个小四轮、卡车什么的,又大都是孔家峁的,他不想拦,拦也拦不住。就只是走。走一天,疼两天,一个星期也缓不过劲来。
  然而就是不见有人上来,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和变化。水房依旧由那个老头儿把着,谁也能挑,就是不准他挑。晚上则是一把大锁。一切照旧。
  “你娘的两手空空,吊得跟个秤锤似的,还不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你是憨子,就以为天下人都是憨子!”他一回来老婆就这么骂他。她好像把世上的事全看透了。“也不瞧瞧人家以前的护林员咋当的,乡里县里的头头一趟跟一趟地往这儿跑。你来三四个月了,咋鬼也不见一个!就算你是瞎子聋子憨子呆子,啥味也品不出来!连个这也看不出来,还夸你娘的有文化有见识哩,有你娘的脚!”
  老婆骂得他难受,冒火,可他明白老婆骂得不是没道理。他来以前,这护林点上的几孔窑里,几乎全都挂满了奖状锦旗。地区、县里、乡里,甚至还有村里的!孔家峁赠来的大红锦旗!他曾在村里赠来的几面锦旗上瞅了又瞅,有一面锦旗上竟填着“爱民模范护林员”一溜大字。字体遒劲饱满,光彩夺目,把他的眼都看直了!后来只要他一进来就要站在这面锦旗前发呆。“爱民模范护林员。”他不明白这种词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怎么能写出来做成锦旗,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
  原来的护林员很得意很快活很自然很兴奋很耐心地对着刚来接班的他,把这一窑一窑的奖状奖框奖杯奖旗一个接一个地介绍了个遍。原来的护林员就是现在县林业局的办公室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