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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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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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訏


阿福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他在我伯父家里种花,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只记得我伯父那时有一个花园,里面种满了奇花异卉,阿福就住在那个花园里,两个人整天弄花。可是我伯父是一个公子哥儿,他的兴趣常常改变,后来听说对一个女戏子发生兴趣,他就不再玩花,他把花园交给了阿福,阿福以后就专心经营这个花园,靠移植、分盆、接种来发售赚钱过活,为我伯父维持一个非常美好可爱的花园。那时候我才八岁,常常去玩,我叫他阿福叔,他对我很好,但是有一次我没有得他同意,摘了几朵月季,他一时大发脾气,打了我一顿,我颈上被打青一块。我哭着回家,告诉我母亲,母亲告诉伯父,可是我伯父轻描淡写的说:
“阿福太喜欢花,士奇采了他的心爱的异种,所以……也难怪他。”
我母亲当时很生气,以后就不许我再去伯父的花园,我很少再见阿福。伯父死后,阿福也离开伯父的家,以后没有人谈起,我自然也把他忘了。 
我长大后,到上海附近一个叫真如的地方读大学。有一个星期日,我偶尔在学校附近散步,发现了一个花园,围着短篱,门口木栅上用树缀成“福园”两个字,我看见里面花卉开得很茂盛,就进去随便看看。我忽然看到阿福正在花园角落里剪花,它虽然老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些,还带了一副眼镜,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是他。
“你不是阿福叔叔吗?”我说。
“啊。。。。。。啊!”他站起来,用手推起眼镜说:“你是。。。。。。?”
“我是土奇,你不记得了?”
“啊,士奇,对啦,你已经是大人了。”
“我现在就是在暨大读书。”
“那好极了,那么就是我的邻居了。来,来,里面坐。”
他说着摘下眼镜,带我到里面去。
穿过了花架树木、盆景、石岩等,我看到前面三间平房。中间一间是起坐间也是客室,我们在那里做了好一会。
他告诉我,他离开我们家乡后,曾到上海沈家花园打工,后来自己买了这个小院子,就没有离开过。他一直没有结婚,一个人靠卖花过活,甚为安详。他现在有一个助手,也可以说是学徒,是一个十七岁叫做三元的孩子,帮他做一些事情。他说,三元是一个半哑子,说话不清楚,但是人倒还聪敏。那天三元正去上海买东西。我谈了一会,告辞出去,他约我明天一起去吃饭。
这就开始了我与阿福的交往。
当他与我伯父在一起得时候,我才八岁,他是三十一岁,我们没有法子做朋友,现在我是二十二岁,他大概是四十五岁,我们竟有许多话可谈。
第二天我去吃饭,阿福自己烧了几样菜,大家喝了点酒,我们一直谈到十二点,主要是谈我伯父。我的伯父是一个聪明人,但是我们族中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败家子。他玩牌、玩花、玩鸟、玩狗、玩马又玩女人。他把他家里相当大的产业都玩光,玩光了就死去,所以在我们家乡,没有一个人称赞他的。可是阿福对我伯父则非常称赞,他说我伯父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是一个聪敏绝顶才华盖世的人。他并且谈到他与我伯父在一起时候的有趣生活。他说有一次,天下大雪,他们在宁波的一家花园里看到四株梅花,这四株梅花格式一样,但是四种颜色,我伯父想买,但是需要两百块钱,我伯父身边钱不够,他就脱了时皮袍子当了二百块钱,把梅花买了回来,可是第二天,我伯父病了一场。他又说到我伯父玩鸟,因为一只心爱的鹦鹉死了,他就把所有的鸟送给一个和尚的故事。他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证明我伯父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他还从箱子里拿出我伯父写的字与画,他说我伯父如果肯专心画画,他就会是画家,专心写字,也就会是书法家,只是因为他把什么都当作玩玩就算了,没有恒心,所以没有成就,可是也因此他就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常常去看他,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除了花以外,只是喜欢喝一点酒,他虽懂得种花,但不会烧菜,我去看他,有时候就邀他州小饭馆里去吃饭,有时候就带一点酒菜去。在他的花棚下,我们常常一面喝茶,一面聊天;慢慢地我就发现了他也正是一个很不平常的人。
我同他交往了几个月以后,我忽然发觉他在喝了几杯洒后虽是谈笑得人,但是从来没有同我谈到关于“花”这个题目。有时候我偶尔提到,他也总是避而不谈。
于是,有一次,我看他很高兴的时候,我认真地问他:
“我可以问你一句话么?”
“自然可以。”
“我好几次同你谈到花,你总是避开这个题目。”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同你谈这个题目?”
他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漠然的冷笑。于是,点点头说:
“对于花,是的,你太外行了。”
“自然,我希望你教导我。”
“真的?”他忽然说:“你想正式拜我做师傅?”
“你本来是我伯父的朋友,是我叔叔。”
“可是,不瞒你说,你伯父也是正式认为我是师傅以后,我才同他谈到花的。”
“那么你要我下跪来拜你吗?”我说。
“不是这样,我是要你有诚意。”他忽然说:“诚意,你知道吗?你知道你伯父,他的伟大的地方就是诚意,他爱玩女人,可是他从来不把女人当玩物。他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什么都奉献给她,他一喜欢,他把普通的妓女当作仙子。当他玩鸟的时候,他半夜三更都起来侍候鸟;当他玩花的时候,他可以为一株花三天三夜不睡觉。这就是你的伯父。你要懂得花,你要认我为师傅,你就要诚心诚意的听从我的教导。”
“自然,”我说:“我对于花可以说完全外行,怎么会不听你的教导呢?”
“如果你真想了解花,你先要相信花神。”他认真地说。
“花神?你是说花神?”我诧异地问。
“花神,不错,每种花都有神。”
“你可真像贾宝宝一样,以为晴雯死后去做花神么?”我半开玩笑似的。
“我可不喜欢你这种轻薄的态度。”他忽然严肃地教训似的说:“只有你相信每种花都有神,你才会尊敬花,了解花。”
我看他的态度,一时变成非常严肃,我就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很尊严的听他的谈话。


那天以后,阿福开始把他花园里的花介绍给我。
他的花园,占地并不大,粗看起来,像是乱糟糟的,但经他指点说明,才知道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里面非常丰富复杂。
在一个放着许多花盆的木架对面,是一个低矮的玻璃暖房,里面零乱地放着好几十盆花。他忽然说:
“这个暖房里面同暖房外面是两个世界。”
“是不是这里面的花是最宝贵的?”我说。
“可以说是最娇嫩的,有的是还没有长成,有的则是本性受不起风霜。”
那时正是秋天,满园都是菊花,他把各种的菊花解释给我听。他说:
“这里大部分的花是为营利的,但有两三种完全是自己欣赏用的。”
“是非卖品么?”
“没有人出得起价钱。”
“是哪两种?”
“这一种就是,”他指指花架上的一盆红色细长花瓣的菊花说:“你看得出它的名贵么?”我看那菊花花朵很大,花瓣卷在里面很结实,伸在外面的很挺细;里面的颜色是鲜红的,外面则带紫色。跟别的菊花比较虽有特别,但也看不出什么名贵的地方。
“这叫龙须菊。”
“外面倒是没有见过。”我随便地应酬他说。
“这里面有一个故事。”他说:“我慢慢会讲给你听。”
参观了花园,我们一起吃饭;也就在他拿起酒杯的时候,我乘机问他龙须菊的故事。他开始讲给我听,他说:
“在唐朝的时代,有一个宰相,他有很美的胡子,可是管理他花园的园丁,也有很美的胡子。那位宰相,善于看相,他知道自己的相就好在胡子上,但他觉得那个园丁的胡子,同自己可说完全一样,怎么自己做当朝一品大官,而那个园丁则只是一个园丁呢。他想这里面一定有一个道理,所以他每天注意这个园丁的胡子。他越研究越觉得那园丁的胡子同自己的胡子毫无差别,他越看越不解。”
“有一天,有人送来四盆菊花,他觉得很平常,他问那个园丁,园丁说:
‘这不是平常的菊花,这是龙须菊。’”
“‘没有什么特别么’!”
“‘怎么没有什么特别?它同老爷的胡子一样是龙须’。”
“‘可是你的胡子不也是一样么’?”
“‘我的胡子,老爷,小人的胡子怎么可以同老爷的比!这正如别的菊花不能同这龙须菊相比一样’。”
“‘这怎么讲’?”
“‘老爷不信,可以拿一盆清水来’。”
“当时那位宰相就叫人捧一盆清水来。”
“于是,这个园丁就把龙须菊的花朵浸在水里,他说:
“‘老爷你看,它的须瓣是直伸到底的;你再看看别的菊花看’。”
“他说着又拿别种菊花浸在水里,他又说:‘你看这花瓣,都是飘在水上的’。”
“‘真的,那么你是说你的胡子也是’。。。。。。”
“‘一点不错,老爷,我的胡子也正如这些菊花,而您的胡子可同龙须菊一样’。”
“这就是龙须菊的故事,所以这菊花并不是人人会欣赏的。”
我听了阿福的故事,很想拿一盆水叫他试给我看看,但是我怕他会不高兴,所以不敢提出这个要求。我当时只是问:
“这一个特别种类,现在很少么?”
“唐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龙须菊。”
“那么你的呢?”
“我是从接种中研究出来的。”他说。
“你又不卖,种这类没有人欣赏的花干么?”
“你们娶太太养孩子,难道也是为出卖的么?”他笑着说:“这些都是我的妻子,我的花都是我的妻子。你知道了么?”
。。。。。。


这以后,我慢慢地认识阿福的确有一个艺术家的个性,他有一种为创作而创作的欲望,只是他所运用的素材不是普通艺术家所运用的,正如画家运用颜色,音乐家运用声音一样,他在运用植物。我认识一些画花卉的画家,他们运用颜色绘写出色的、奇妙的花卉,而实际上都是对实有的花开的摹临。现在阿福所做的,则是用现有的实物创造新的花卉。我了解他的努力方向以后,他开始对我比较接近,认为我是他真正的知己。他开始让我知道他真正在努力的工作。他给一盆木本的花卉,这盆花干子不过三、四尺,干上也只有几瓣深绿色带黄的叶子。他说:
“这里有我二十年的心血。”
“真的?”我说:“它会开花么?”
“我要它开出一种世界上还没有过的花朵。”他说:“它应该又香又大又鲜艳,而且不容易枯谢。”
“它会在冬天开花吗?”
“我想应该在春天,但当花开足的时候会是在夏末秋初,而它会一直到第二年才调谢。”
“你是说每朵花都是如此?”
“我只保留它一朵花,或者最多是两朵花。”他说。
“你打算把其它的蒂蕾都剪去。”
“一点不错。”
“那么这叫做什么花呢?”
“这倒没有想到。”
“是梅花的一属的吗?”
“这很难说。”他说:“等它开花出来时再说吧。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来,”
他把这株花介绍给我后,很小心地搬到有阳光的地方去。他说:
“如果开出了一朵合于我所理想的花朵,我要好好请你客。”
“那应该我来请你才对。”我说:“我想这花总要有一个名字。”
“那么你替我想一个吧。”
“要从你工作的经过来想一个名字,我可没有资格,”我笑着说:“不过要从您刚才所说的花就是你的妻子的话来看,我想倒可以叫它‘娇妻爱女’。”
我说这话不免有点玩笑,可是他倒很认真的说:
“好极了,就叫它‘娇妻爱女’好了。”他说着笑了笑:“我本来只想它开一朵花,现在我要保留两朵:一朵‘娇妻’,一朵‘爱女’。”
这以后,天气慢慢冷下来,我偶尔去看阿丰富,问到“娇妻爱女”,他说,它已经到了冬眠时间。要来春才有消息呢。
天气冷下来,寒假里我回家乡,开学时我带了一些土产给阿福。
阿福很高兴的招待我,并且告诉我,他已经请了一个烧饭的女工,很会烧几样菜,当天就留我在他那里吃饭。
等我看到那位女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就是季发嫂。
季发嫂常常在我们学校的女生宿舍出入,好像多数女生的衣服都是由她洗的。因为她长得很秀气,精神愉快,动作敏捷,很受我们男生的注意。
我一见她就说:
“季发嫂,你真能干,阿福叔说你还会烧一手好菜。”
“你是。。。。。。是徐先生是不?”
“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的?”
“你们到女生宿舍来找过小姐的男生,我们个个都知道。”
“你们背后一定在批评我们了。”
“这还免得了。”她笑着说。
我忽然发现她戴着孝。
“怎么,你戴着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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