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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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藏獒-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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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吃狼的奇迹,也看看他的儿子。那时候,他将大声对老婆说:“客人们来了,快煮一锅新鲜的羊肉,烧一壶滚热的奶茶。”老婆一定会高兴得手忙脚乱,因为她和他一样,也希望自家的帐房成为牧人们向往的地方。他这么想着,心里美滋滋的,脸色和天色都好看多了。    
    第二天,云开雾散。索朗丹增骑马出门了,牧狗习惯地跟上了他。他迎着被冰雪洗浴过的太阳,满雪原转悠着把羊吃狼的奇迹告诉了每一个他碰到的牧人。    
    牧人们都表现出少有的惊异,但一听说狼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了骨头,便怀疑起来,便不感兴趣了。    
    “索朗你听着,等你的羊咬住了活狼的喉咙,我们再去你家参观。”    
    牧人们一个个远远地离他而去。他伤感万分,唉声叹气地回到了家里。老婆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说:    
    “我的好人,是我害了你,你把我撵出帐房去吧。”    
    他摇头。他苦苦地想,自己的羊虽然吃了死狼肉,但怎么可以咬住活狼的喉咙呢?帐房外面,羊群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叫声。好几天没有放牧,它们已经饿急了。他侧耳听听,似乎听出羊叫声里有一种凶残的渴望,有一种逮着什么吃什么的猛恶。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饥饿大概是能够改变一切的,包括羊的本性。他觉得自己不妨试一试。    
    于是,他找到贡布乡长,从乡政府借来了五六个套狼的夹子锁,安放在了羊圈的四周。没过两天,一只被同类咬瘸了腿的公狼就成了他的猎物。他让老婆搬来一块石头,和狼紧紧地绑在一起,放在了羊圈里。狼拼命挣扎着,羊群吓得四处乱窜。临到天黑,这只几天没有进食的狼就已经挣扎不动了。羊群挤在离狼较远的角落里,惊恐地看着。又过一天一夜,狼死了,饿羊们开始围挤在一起用狼皮磨牙,磨着磨着就撕破了狼皮,血流了出来,羊们舔着。后来,狼肉就不见了。它和第一只死狼一样,只剩下了一具骨头架子。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吉姆顿巴寓言(2)

    索朗丹增觉得他的试验正在接近成功,便又开始布置夹子锁。六天过去了,他捉住了四只狼。饿疯了的羊群也就依靠狼肉维持着生命。又过了一天,当第五只套住的狼被他捆绑在石头上后,他便对老婆说:“好日子就要到了,快快准备好肥肥的羊肉浓浓的酥油茶吧。”老婆也和他一样,坚信今天是好日子,说:“羊肉已经放到锅里了,酥油茶已经灌到壶里了,我和你分头去请我们的客人吧。”他点头同意了。为了防止在客人到来之前羊群吃掉这只活狼,他把它放在了羊圈外紧靠帐房的过道里。    
    索朗丹增骑马离开了家,牧狗习惯地跟上了他。他骑着马满草原转悠,对碰到的每一个牧人说:“去我家看看吧,咬不住恶狼的喉咙,就不是我家的羊。”    
    牧人们还是不相信。他说:“那就和我打赌吧。”    
    没有人和他打赌。因为他们都知道,索朗丹增的目的是想让他们给他面子,去他家做客。    
    他从早晨转到中午,没有一个牧人随他的心愿听他的话。他灰心极了,要不是想到自己那结实健壮的儿子,他也许就会自杀。自杀是很容易的,骑马往南走到太阳落山,就能看到鄂陵湖,在湖面上敲开一个冰窟窿跳下去,一切忧愁就烟消云散了。唉唉,孤独的日子真难过,死人才配有这种没人理睬的生活。他朝自己的帐房走去,可一想到自己带给老婆的仍然是失望,便又掉转马头,信马由缰地朝前走,也不知要去哪里。    
    太阳正红,残雪在沟沟洼洼里闪着白光。眼看就到春天了,但他心里一点也没有牧草即将返青的欢悦,愁苦的脸上又多了几道孤独抹上去的皱纹,古老的悲歌在心里悄悄升起:    
    远方的山影没有太阳照耀,    
    荒凉的山坡上    
    有一只刚出生的羊羔……    
    唱着,他听到了一阵马蹄的骤响和牧狗的叫声,猛抬头,看到几个牧人骑马朝他奔来。他愣了。他不相信牧人们会主动来找他,而且是骑着马飞奔着来找他,而且是喊喊叫叫地来找他。但这的确是事实,他不由得精神一振,愁眉慢慢地展开了。他策马迎了过去。    
    “索朗,你的羊真的是吃狼肉的羊啊。”    
    “你们去我家了?”    
    “你老婆给我们说好话,就剩下没有下跪磕头了,我们能不去?”    
    还是老婆有本事。他一阵狂喜。    
    “快回去看看吧,满草原的人都去了你那里,你家的帐房就要挤破了。”    
    他带着牧狗,驱马朝前奔去。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紧紧跟在他后面。    
    索朗丹增看到,自家的帐房四周挤满了人,不光有男人还有女人。他高兴地对他们长长地吆喝一声,跳下马,扔掉手中的缰绳,嘿嘿笑着迎了过去。家里从未来过这么多客人,就像吉姆顿巴草原上的赛马会一样热闹。这是他的荣耀,也是老婆和儿子的荣耀,这样的荣耀千载难逢。“大家都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来了。”但是他马上发现,人们的面孔冷冰冰的,他的热情并没有引来预想的回应。啊,自家的帐房太小了,装不下这么多客人,真是不好意思。他歉疚地望着他们,突然发现饿羊们已经撞开羊圈的木栅门跑了出来,那只被他放在羊圈外紧靠帐房的过道里的活狼也已经被羊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具湿漉漉的骨头架子了。    
    他叫起来:“你们已经看见了吧,我家的羊是吃狼的,是吃活狼的。”    
    有个牧人说:“看见了,看见了,索朗,不要管羊管狼了,快进帐房去看看你家的人吧。”    
    这时他听到了老婆的哭声。他说哭什么?突然又意识到哭是自然的,自己也应该哭。把这么多客人拒之门外了,哪个主人不着急?他兴冲冲地走进帐房,看到里面竟没有摆上热腾腾的手抓肉和一碗碗的酥油茶,顿时气得直想捶老婆几拳。    
    老婆被几个女人包围着歪坐在毡铺上。    
    有个牧人说:“索朗,你的羊不光吃狼,还吃人哩。”     
    索朗丹增傻乎乎地点点头:“坐啊,坐啊,你们为什么不坐啊?”他四下看看,满帐房都是人,哪里有坐的地方?他不知所措地来回走着。    
    紧跟着他来到帐房里的牧狗突然汪汪汪地叫起来。他训斥道:“你叫什么叫,快出去。”牧狗不仅没有出去,反而扑向了面前的毡铺。    
    索朗丹增一步跨过去,伸手要拽狗,眼睛猛地一闪,盯住了毡铺上的一滩血。    
    他愣了,惊异地叫了一声,接着便打出一个冷战,抖落了所有的喜悦。    
    他扑过去,抱起了裹着狼皮的儿子。鲜血顿时从毡铺延伸到了他的胸前。他看到狼皮已经撕裂,儿子的喉咙被咬出了一个大窟窿,脸上身上血肉模糊。他呆痴地瞪着狼皮,嗓眼里呼噜呼噜的;渐渐地,那呼噜声变成了一阵阴森森的闷笑……    
    索朗丹增家的客人从此络绎不绝。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荒湖漠地孤思人(1)

    荒湖漠地孤思人    
    我曾经数十次来到青海湖边,每一次来都会让我浮想联翩。我有时会把这些想法记下来,时间长了,就是厚厚的一沓。闲来审视,发现这些没有什么明确目的的文字也还不是一无可用,顺手拈出几段来,再标上时间,交给读者看看,到底它们是些什么样的思想和情绪。    
    1987年5月4日    
    来到青海湖,首先接触到的是湖边的荒原。    
    荒原是一种象征,是一种生命的体验,是我经历过的危险的心理历程。对一个写作者作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历程和体验更重要的了。它告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拥有人类命运的全部形式。我庆幸我生在西部,庆幸荒原直接给了我自然演变的全部启示,庆幸自然的苦难和人文的苦难让我成为一个虽然寂寞却很充实的作家。而作家的终极追求应该是灵魂的再生和精神的永恒。我常想,我们能为永恒做些什么?我们在宇宙、在宏阔的荒原面前,微不足道,渺小如尘芥。我们的生命哲学和自然哲学就是如此明快地给我们确定了悲观主义的地位。但是,人生的进取意义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文字就在这种宇宙的悲观主义和人生的乐观主义相增相减的过程中流淌出来了。这就是作品的起源,是我对生活保持足够激情的原因。基于此,我充满了信心,对自己,对他人,对一切。文学是马拉松赛跑,如同生活。生活是赛耐力,而不是赛速度。我希望我的耐力好一些,希望自己有很久远更充沛的投入。——目的不算什么,过程就是一切。    
    1988年4月19日    
    蓝波荡漾,风吹鸟乱。我伫立在水边,严肃得就像日月山。    
    我相信青海湖的灵性,相信青海湖的清爽会荡涤尘世污浊的灵魂,相信它已经给了我一种经久不息的渴望,由这种渴望而产生的一切创造便是对人类精神的丰富。因此,对我来说,青海湖的存在已经超凡入圣了,它容纳了我太多的感情,容纳了我对苍生万物深深的祈祷,容纳了我对生活全部的满足与不满足。岸边的荒凉,水域的辽阔,早已和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流浪之心达成了默契,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作品中一再出现青海湖的原因了。    
    在时间的长河里,人生不过是一朵浪花,一闪一跳就悄然消逝了。但我是青海湖的浪花,假如我在凌厉的高原,在解冻的悲烈中,冒着寒冷的北风,能够蔚蓝一个瞬间,我就会知足而返。    
    1988年7月31日    
    我们驱车从南岸奔赴北岸,在刚察县招待所住了一宿,翌日清晨,直奔海晏县的克土垭豁。那儿是荒凉的沙漠,是能够和青海湖对称的瀚海,黄灿灿的丘山如同一个个裸睡的女人,孤独的沙蒿和遥远的湖面变成了一条绿色的潮线,在我眼前晃动不止。我突然想到,和如此恢弘的地域相比,人生真是太渺小,社会真是太轻浅了,一切存在都显得百般无奈。    
    存在就是挑战,面对沙漠,我们更能感受到一种挑战面前的恐怖和茫然,这或许就是我们常常会驻足不前的原因吧。冰山正在退化,沙漠无休止地侵蚀着草原,人类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小了。生命走向末路的唯一原因,就是生态的失衡。认可这种命运,并向人类提出警告,是文学的任务。从这个意义说,没有什么比描写人与自然的断裂、自然与悲剧的统一、人对自身价值的否定,更能体现超前的先锋意识了。    
    沙漠的荒寂辽远映衬出人世间的苍凉。因此我热爱对沙漠的描写,热爱沙漠所揭示的生命意义——如果有一天我毅然走向沙漠深处,只要不饥渴而死,沙丘上的每一个脚印,就都意味着胜利。    
    1990年9月1日    
    比起我所居住的城市,湖边的秋雨疾骤了些,噼里啪啦的。站在鸟岛宾馆的窗前,看到一些匆匆闪逝的人影、一些漂浮的伞、一些雨靴和赤脚、一些沥着绿水的树。汽车唰唰来去。远处,雨雾遮挡着山群和帐篷。微茫的灯光像是即将浇熄的火苗。我期待着什么,又失落着什么,期待的和失落的都已经十分苦涩了。——苦涩的青海湖。    
    青海湖极美。但她美得空旷,美得荒凉,美得虚幻,如同一个红紫的影星,她越美丽离普通人就越遥远。    
    游子,胸腔里憋着酸潮的游子,历来都是普通人。    
    冉冉的雨雾,冉冉的孤寂之情,动不动就逼出眼睑的湿热。空荡荡的,心和世界都这样;空得像流干了水的海,飘尽了云的天。我始才明白,当灵魂无所依归,当荒凉成为心里的风景时,就可以掩杀一切生机,包括青海湖,包括鸟岛,包括环湖的草原;或者说,对漂泊的人,城市和沙漠、草原和戈壁,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我为什么要飘来飘去呢?说不清,就像说不清这雨为什么要从天空降落到地上。    
    绵绵秋雨。风把它吹成丝丝斜线,一落地就不见了。在它顺地势迅速流走时,人们会诧异,它是从哪里来的?人,没有了故土,就是没来由的水,就是失根的树,就是走失了灵魂的躯壳。我还能傲岸吗?还能骂娘吗?还能风风火火吗?冷下去,冷下去,我已是如此苍白,连孤寂都苍白无色。    
    孤寂是风,谁也不知道会从哪里刮起,会在哪个季节产生,会去吹折杨柳,吹落枯英,还是要去吹散一片虚烟,吹出一抹秋的凄艳?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荒湖漠地孤思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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