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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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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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灵地来到离家几步之遥的米店,隔着门板入迷地倾听。米店的老板发现了忠实的小听众,高兴地拉她入门。她安静地坐于小板凳上,一双小手支撑着小小的腮帮,默默沉浸于清婉绮丽的乐声,忘却了劳苦和孤单,舒展出一圈圈笑的涟漪。 米店老板瞥一眼小女孩,胡琴声戛然而止,他惊喜地说:“金妹,侬难得一笑,笑起来真甜!”他执意要教女孩唱几句,女孩怯生生不敢启齿,经不起再三劝说,随弦而歌,想不到歌声像夏日清晨拂过湖面的第一阵风,清凉凉,甜润润。隔墙有耳,阿哥顾乃昌也闪入米店,窝于靠椅,拍击靠椅扶手,高高兴兴地替阿妹伴奏。琴酣歌美,如冬夜里纷纷扬扬的飞雪,携带洁白,携带泛银色的浅蓝,缭绕萦回,飘飘渺渺,若仙若梦……这大约是我母亲童年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和乐趣。 有一日,米店老板兴尽弦停,细细地打量纤纤女孩,恳切地说:“金妹,学唱戏吧,熬几年,或许能唱出头。赚几个铜钿,好让爹娘过几天舒心日子。” 几句话惊醒梦中人,从仙境跌回人间。我母亲玉容苍白,抬脚就跑,双唇间蹦出了铁蚕豆般的字眼:“不!不!我不!”米店老板本以为替小女孩指出了一条生路,万万想不到温顺的小羊羔也会尥蹶子,且在很长时间里不再看到她走入米店。他不清楚,小女孩的内心深处对以戏为生有一种恐惧,一种天崩地裂的恐惧。 事情由我外婆引起。 我外婆慈眉善目,细皮嫩肉,为人随和温顺,言谈举止像名门闺秀,左邻右舍都夸她好福相。她娘家拥有一爿小纱厂。待字闺中,曾结拜十姐妹,在牌桌边逍遥度日。后来,洋纱洋布冲垮了小纱厂,她跌入棚户区,当了竹匠妻,为了不善家务痴迷麻将,不知挨了我外公多少次殴打。豹子般的怒吼,雷霆般的拳脚,击不碎我外婆的麻将恋。其实,我外婆屡赌屡输,屡输屡赌,但并没有挥霍我外公胼手胝足挣来的血汗钱,绝大部分来自堂弟王无能的接济。 我观王无能,犹如遥望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


第一部分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2)

       据记载,王无能是独角戏的创始者,上海滑稽界奉为祖师。 1893 年他出生于苏州吴县,本名祖荫,艺名无能。幼时来上海,辍学后辗转学艺,仿效宁波妇女丧夫后的哀号,编成《哭妙根笃爷》,一曲走红,蓓开唱片公司为之灌片,从此,由王无能始作俑的滑稽“哭调”流传至今。我娘舅曾言及,王无能走红上海滩时,曾风风光光探视过堂姐。黄包车拉到竹器店门口,红红绿绿的礼品拎进店堂,笑容鲜艳,妙语灿烂,逗引得左邻右舍看热闹的朋友捧腹大笑。独独我外公,旁若无人地低头剖竹篦。 穷人家来了阔亲戚,是大喜事。我娘舅急急忙忙去河边寻找淘米的小妹,兄妹俩兴冲冲归来。竹器店冷冷清清,门外是脏兮兮黑乎乎被踩得稀巴烂的礼品盒,门里是脸色苍白低声抽泣的我外婆和凶神恶煞满面铁青的我外公。不知王无能哪句话开罪了我外公,他雷霆震怒,余怒未息,见到小兄妹,干脆摔掉青竹布围裙,用篦刀横拍木墩,狠巴巴地骂道:“唱戏的有啥好货色?一锅烂污三鲜汤,侬不要看他出风头,爹娘在坟墩里要哭煞……” 王无能从此绝迹竹器店,我外婆仍时不时地探望堂弟,每次都能染些欢笑,得些接济。每当我外婆嗜赌迟归,我外公豹子般的怒吼里常常殃及王无能,骂戏子怂恿别人赌钱,骂戏子人人下三烂,骂戏子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重重叠叠的场景堆积在小女孩的心上,堆积出对“戏子”两字深深的恐惧,天崩地裂的恐惧。 正当我母亲惧怕“戏子”两字,我阿姨确鲜蹦活跳地想名列戏子门墙。她俩相差三岁,丁阿姨 1923 年 11 月 12 日出生于上海虹口虬江桥畔外婆家。她母亲石桂娥随娘家从浦东迁浦西,进湖丝栈当缫丝女工,相恋从湖州双林潘家兜来的临时工潘成忠,婚事蒙受全家非议。那时的上海人,门户之见很深。浦西人看不起浦东人,指之为“乡下人”。浦东人千方百计过了江,怎么会接纳一个外乡人、一个临时工呢?不受欢迎的毛脚女婿挤住丈人家,连累妻子一起承受冷言冷语。 倔强的石桂娥忍住泪,忍住痛,给长女起名银男,希望能引来弟弟。她每天带银男去湖丝栈,把车肚权当摇篮。那个阴暗、闷热、潮湿的缫丝房不啻是人间地狱。我阿姨天生不怕苦难,自顾自苦中作乐,她最早的记忆是雪白晶亮的蚕丝,牵引得她手舞足蹈;迷迷茫茫的雾气,烘托着她跃跃欲起,乱乱哄哄的嘈杂,逗弄得她咿咿呀呀地应和歌唱;连缫丝锅溅出的开水灼伤了她,她也不哭不喊,像条鳗鱼在车肚里弹跳,向沸腾的开水、污浊的空气拼命挥动小拳头。    女工们披星戴月进出厂门,“从鸟叫做到鬼叫”,无人关注活泼泼的女婴。某日下工时分,一位女工找桂娥,偶然看见女婴的淘气,老蓝布蜡烛包早被折腾散,托起一朵像在风中舞蹈的白梨花。女工脱口而出:“桂娥姐,这个小囡蛮像唱戏的小花旦。” 石桂娥脸色阴沉,强咽气恼,头胎生女,非她所愿,且新生儿小嘴右下角有一颗黑痣,好事者窃窃私议,有说命硬克长辈,有说长大属阴冷之流。流言蜚语钝割她的心,女婴带至车间,莫名其妙被小姐妹说成小花旦。她天经地义地认为,唱戏的都是下三烂,来世再不能投人身。 母亲的恐惧无力改变女儿的命运。车肚里的小花旦长成了六岁的老江湖。银男引来了弟妹,在家帮忙照看。湖丝栈的摇篮摇出了大胆、泼辣的野性。她看不起小女孩叽叽喳喳小男孩打打闹闹,喜欢抽空溜出门独自野游野逛。那时虬江桥一带,有“敲白地”的流浪艺人,也有卖洋线团的唱着小曲招徕顾客。卖唱者花言巧语说说唱唱,围观者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那份热闹火红嘈杂勾连出她对湖丝栈的朦胧记忆。她拱开人群,钻到最前边,歪起小脑袋,看得有滋有味,以后她出门遍觅琴声,多看多听记熟了两支小曲《手扶栏杆》和《哭七七》。她自然不懂唱词内容,边唱边照瓢画葫芦,嬉笑抹泪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跑江湖艺人。有的邻居惊奇小孩的聪明伶俐,给她起个绰号:“六岁的老江湖”。 “六岁的老江湖”辨不清绰号的褒贬,窃窃自喜能拔萃于其他小孩,成为邻居围观的中心,赢得大人的赞赏。旁人告诉她,比唱小曲更好听更好看的是戏台,小小的心眼里装进了一个大大的愿望:去戏台看戏。她去老虎灶泡开水,要路经虬江路小菜场,小菜场楼上戏班开锣,脆亮亮的锣声、若隐若现的唱腔撩拨得她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痴痴地黏留在楼下。有一次,她忍不住内心对戏台的饥渴,风风火火地冲上楼,冒冒失失地拖牢一位正要入场的陌生人,爷叔伯伯叫得山响,如愿以偿地跟进了场。场内正演苏北盐城戏《三请樊梨花》,樊梨花那长长的雉尾,五彩的绣衣,迷住了爱戏的女孩。她忘记了手中的铜壶,滚烫的老虎灶,沉浸在绚丽华美的花花世界。曲终人散,她东张西望,钻进了后台,寻见了班主,央求收留她学戏唱戏。班主喜欢这个野恣活泼的女孩,要她回家恳求大人放行。石桂娥闻听脸转青,手发凉,斩断了女儿第一次的戏曲缘。女儿无法忘记戏台上的花花世界,打墙觅缝找机会随远方亲戚去闸北山阳楼看申曲《白兔记》,本地言本地腔听得明白亲近,遥远的悲欢离合富贵荣华搔弄得心醉神迷,她幻想自己扮梳荸荠头的咬脐郎,殷殷希望拜演李三娘的丁婉娥当老师,自然再度受到母亲的峻拒。我阿姨担心多病的母亲气恼夭亡,第二次忍痛割舍戏曲缘。 1932 年淞沪战争爆发,石家住房化为瓦砾,湖丝栈关门歇业,潘成忠一家流落难民收容所。同年深秋,石桂娥脆弱的生命之弦崩折,遗下两女一子,银男为长。长女卖身葬母,乃是千百年流传的旧俗。 旧俗遭遇丁阿姨的拼死抵抗。披麻戴孝的雪白小人,紧紧抱住阿爹潘成忠的腿,口口声声地叫嚷:“我要唱戏,我要唱戏,我不去做童养媳!”戏台上花花世界勾走了小女孩的魂,她厌烦日常生活的贫困粗糙庸常,翘首引颈地向往歌声中的花团锦簇,云雾缭绕,怎么肯去做人下人、苦煞人的童养媳? 潘成忠苦苦相劝:“银男啊银男,侬姆妈尸体还摊在门板上,棺材店要银洋钿呀!”未来的公爹在旁帮腔:“银男侬跟我去,我会待侬像亲生囡一样。”任凭两个大男人说得口干舌燥,小女孩充耳不闻寸步不让。大人失去了耐心,动手拉扯,小女孩蹬足踢腿保护自己,杀猪般地大哭大喊,嚎得江河倒流,日月失色。她心中明白,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机缘,若错失时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登上花花绿绿的戏台。 谁也想不到,小小女孩这么泼辣,这么蛮顽野性。事情闹成了僵局,恰其时,潘成忠的姐姐,遥知弟弟穷途末路,欲卖亲生女,急急风风直扑上海,见到双眼哭成小红桃的银男,一把搂入怀内,擦净了女孩的眼泪,问清了女孩的心愿,利利索索地抖开青花包袱,爽爽快快地捧出白花花五十块大银洋,以不容违拗的口吻告诉弟弟:“这个小囡归我,我作主,让她去学戏!” 潘家姑妈嫁于南浔镇上魏家长子。魏家本殷实富户,乡下广有田产,上海拥有十六家纱厂。魏家两兄弟沉溺烟榻,抽垮了好几爿纱厂,抽干了青壮年华的精气血魂,三十多岁,相继命归黄泉。长嫂理家,制住了下滑颓势,抚养了魏姓子侄,惠泽了潘家手足。间不容发之际,潘家姑妈如神仙下凡,拯救了危如累卵的小女孩。小女孩不错眼神地凝望姑妈,姑妈青衣青裤青布鞋,油光水滑的发髻纹丝不乱,鹰翅一般的黑眉毛下,是两道很亮很锐利的目光,含威不露,带着一般女性所没有的肃杀之气。姑妈之恩永铭于心,姑妈之容融化于血,从姑妈处承接的豪情喷涌出口:“姑妈,我将来要像侬一样,赚交交关关的大银洋!” “乖银男,有志气。”姑妈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复掩来一丝忧虑,语气稳重低沉:“银男,侬还不晓得吃开口饭的苦,侬一定要唱戏,自家拿定主意,再苦再累,也要咬紧牙关闯过去!” 姑妈的金玉良言重重地砸入小女孩的心坎。 1933 年岁初,银男拜丁婉娥为师,立下九年关书,踏上从艺之路。神仙般的姑妈离去了,父亲携带弟妹回乡了,九岁的女孩孤单单、清冷冷,洁白的心坠入万花筒般的申曲圈,稚嫩的肌肤去抵御难以胜数的风霜刀剑,连痛哭一场的地方也很难寻觅。没人疼爱,没地方宣泄痛楚,强咽下苦难把泪水嚼出坚硬,嚼出娇蛮,渐渐地,小女孩遗忘了自己叫银男,遗忘了眼泪的滋味,膨胀起来的是穷孩子发誓要过好日子的雄心。 丁婉娥为她取艺名丁是娥,一则银男是她的娥,再则希望银男像苏滩名旦孙是娥那样头角峥嵘,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远远的霓虹灯牌子向她展示出美丽和光艳,小艺徒牢牢铭记:做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搬砖头,用尽心力缩短两者的距离,希求早早唱红,早早出名,成为名噪上海滩的大花旦。 丁阿姨拥有出奇的乖巧伶俐,无数的花招妙技。她从小与学堂无缘,目不识丁,狠下心边学艺边认字。小艺徒们整天忙碌,不仅是自己的老师,戏班内任何老先生都可以差遣他们去买香烟,端馄饨,泡开水。有的小艺徒嫌累,丁阿姨却抢着跑腿,一方面讨老先生喜欢可以多学曲子,一方面买东西也可以借机认字。香烟盒上有字,她记住有女人头像的叫“美丽牌香烟”,有强盗持刀的叫“老刀牌香烟”,有只老鼠的叫“金鼠牌香烟”,有个门楼的叫“前门牌香烟”……一只只香烟壳子,成了她的识字课本,美丽的“丽”,繁体笔画太多,记了几次写不清。后来她看见丁婉娥的女儿小娥有一盒看图识字卡片,羡慕得眼睛发直,借陪小娥玩耍的机会认方块字,学会了“鹿”字,联想到“鹿”字上再加两道眉毛和两只眼睛,就是繁体的“”字。一个难字顺利攻克。


第一部分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3)

    有一次,丁婉娥差她去四马路的“肫肝大王”店买鸭肫肝。她觉得水牌上的“鸭肫肝”三字很面熟,因为她常替老先生们买馄饨或猪肝面,也买过鸭爪鸭翅膀,记熟了这些字,却把肫和饨混为一体。小女孩有心炫耀,踮脚尖,扯嗓门,一字一顿,节奏分明地喊:“吾、要、买、五、只、鸭、饨、肝。”旁边的顾客笑得前仰后合,店伙计也幽她一默:“小姑娘,我这里是‘肫肝大王',侬倒是读白字大王!”丁阿姨不羞不臊,大大方方地问:“哪个字读错啦?”有位顾客喜欢女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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