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考证 作者: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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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考证 作者:胡适-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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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最初的评注至少有一部份是曹雪芹自己作的,其余或是他的亲信朋友如脂砚斋之流的。
  何以说底本是有评注的呢?脂本抄于乾隆甲戌,那时作者尚生存,全书未完,已是“重评”的了,可以见甲戍以前的底本便有评注了。戚本的评注与脂本的一部份评注全同,可见两本同出的底本都有评注,又高鹗所据底本也有评注。平伯指出第三十七回贾芸上宝玉的书信末尾写着:
  男芸跪书一笑。
  检戚本始知“一笑”二字是评注,误入正文。程甲本如此,程乙本也如此。平伯说:“高氏所依据的钞本也有这批语,和戚本一样,这都是奇巧的事。”(《红楼梦辨》,上,一四四零)其实这并非“奇巧”,只证明高鹗的底本也出于那有评注的原本而已。(高程刻本合删评注)
  原底本既有评注,是谁作的呢?作者自加评注本是小说家的常事;况且有许多评注全是作者自注的口气,如上文引的第一回“甄”字下注云:
  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
  这岂是别人的口气吗?又如第四回门子对贾雨村说的“护官符”口号,每句下皆有详注,无注便不可懂,今本一律删去了。今钞脂本原文如下:
  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皆注着始
  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钞写一张。
  今据石上所钞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
  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适按,二十房,误作十二房。今依戚本改正。)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
  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住八房。)(适按,十八,戚本误作二十。)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
  八房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
  都中二房,余在籍。)(适按,在籍二字误脱,今据戚本补。)
  这四条注都是作者原书所有的,现在都被删去了。脂本里,这四条注也都用朱笔写在夹缝,与别的评注一样钞写。我因此疑心这些原有的评注之中,至少有一部份是作者自己作的,又如第一回“无材补天,幻形人世”两句有评注云: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
  这样的话当然是作者自己说的。
  以上说脂本与戚本同出于一个有评注的原本,而戚本传钞在后。但因为戚本传钞在后,《红楼梦》的底本已经过不少的修改了,故戚本有些地方与脂本不同。有些地方也许是作者自己改削的;但大部份的改动似乎都是旁人斟酌改动的;有些地方似是被钞写的人有意删去,或无意钞错的。
  如上文引的全书“凡例”,似是钞书人躲懒删去的,如翻刻书的人往往删去序跋以节省刻资,同是一种打算盘的办法。第一回序例,今本虽保存了,却删去了不少的字,又删去了那首“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很好的诗。原本不但有评注,还有许多回有总评,写在每回正文之前,与这第一回的序例相像,大概也是作者自己作的。还有一些总评写在每回之后,也是墨笔楷书,但似是评书者加的,不是作者原有的了。现在只有第二回的总评保存在戚本之内,即戚本第二回前十二行及诗四句是也。此外如第六回,第十三回,十四回,十五回,十六回,每回之前皆有总评,戚本皆不曾收入。又第六回,二十五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二十八回,每回之后皆有“总批”多条,现在只有四条(廿七回及廿八回后)被收在戚本之内。这种删削大概是钞书人删去的。
  有些地方似是有意删削改动的。如第二回说元春与宝玉的年岁,脂本作: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
  子。
  戚本便改作了:
  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
  这明是有意改动的了。又戚本第一回写那位顽石: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
  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于掌上……
  这一段各本大体皆如此,但其实文义不很可通,因为上面明说是顽石,怎么忽已变成宝玉了?今检脂本,此段多出四百二十余字,全被人删掉了。其文如下: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
  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
  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
  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
  问(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
  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
  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
  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
  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
  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
  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
  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
  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
  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
  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
  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
  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这一长段,文章虽有点噜苏,情节却不可少。大概后人嫌他稍繁,遂全删了。
  六 脂本的文字胜于各本
  我们现在可以承认脂本是《红楼梦》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于原稿的本子了。在文字上,脂本有无数地方还胜于一切本子。我试举几段作例。
  第一例 第八回
  (1)脂砚斋本
  宝玉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
  (2)戚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甜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
  (3)翻王刻诸本(亚东初本)(程甲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香气,不知是何气味。
  (4)程乙本(亚东新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
  味。
  戚本把“甜丝丝”误钞作“甜甜”,遂不成文。后来各本因为感觉此句有困难,遂索性把形容字都删去了,高鹗最后定本硬改“相近”为“挨肩坐着”,未免太露相,叫林妹妹见了太难堪!
  第二例 第八回
  (1)脂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2)戚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走了进来。
  (3)翻王刻本
  话犹来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
  (4)程乙本
  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
  原文“摇摇的”是形容黛玉的瘦弱病躯。戚本删了这三字,已是不该的了。高鹗竟改为“摇摇摆摆的”,这竟是形容詹光、单聘仁的丑态了,未免大唐突林妹妹了!
  第三例 第八回
  (1)脂本与戚本
  黛玉……一见了(戚本无“了”字)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
  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
  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戚本作“明日我来”)如此间错开
  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
  不解这意思?”
  (2)翻王刻本
  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呀!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
  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
  “我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齐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
  来,明儿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
  热闹。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
  (3)程乙本
  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
  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
  “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
  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大冷落,也不至
  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高鹗最后改本删去了两个“笑”字,便像林妹妹板起面孔说气话了。
  第四例 第八回
  (1)脂本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
  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
  “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
  预备着。”
  (2)戚本
  ……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
  不曾?”黛玉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讲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
  要去来着?不过拿来预备。”
  (3)翻王刻本
  ……地下婆娘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
  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
  拿来预备着。”
  (4)程乙本
  ……地下老婆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
  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
  拿来预备着。”
  戚本首句脱一“了”字,未句脱一“看”字,都似是无心的脱误。“你就该去了”,戚本改的很不高明,似系误“该”为”讲”,仍是无心的错误,“我多早晚说要去了?”这是纯粹北京活。戚本改为“我多早晚说要去来着?”这还是北京话。高本嫌此语太“土”,加上一层翻译,遂没有味儿了。(“多早晚”是“什么时候”。)
  最无道理的是高本改“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的问话口气为命令口气。高本删“雪珠儿”也无理由。
  第五例 第八回
  (1)脂本与戚本
  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
  罢。”
  (2)翻王刻本
  天又下雪,也要看早晚的,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罢。
  (3)程乙本
  天又下雪,也要看时候儿,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儿罢。
  这里改的真是太荒谬了。“也好早晚的了”,是北京话,等于说“时候不很早了”。高鹗两次改动,越改越不通。高鹗是汉军旗人,应该不至于不懂北京话。看他最后定本说“时候儿”,又说“玩玩儿”,竟是杭州老儿打官话儿了!
  这几段都在一回之中,很可以证明脂本的文学的价值还在各本之上了。
  七 从脂本里推论曹雪芹未完之书
  从这个脂本里的新证据,我们知道了两件已无可疑的重要事实:
  (1)乾隆甲戌(一七五四),曹雪芹死之前九年,《红楼梦》至少已有一部份写
  定成书,有人”抄阅重评”了。
  (2)曹雪芹死在乾隆王午除夕。(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三日)
  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没有八十回之多,也许止有二十八回,也许止有四十回,为什么呢?因为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那么,从甲戌到壬午,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么书?难道他没有继续此书吗?如果他续作的书是八十回以后之书,那些书稿又在何处呢?
  如果甲戌已有八十回稿本流传于朋友之间,则他以后十年间续作的稿本必有人传观抄阅,不至于完全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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