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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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2-09-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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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的名言中两个“合理性”的逻辑一致,以为前一个“合理的”是虚假的,后一个“合理的”才是真实的——其实,黑格尔所言,只是要说明,历史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有着一定的因果条件和内在联系,并且沿着辩证法的正——反——合而演进。今天评价“文革”的难点,正是这样,不在于对其“全面否定”。它的血腥和专制,它对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造成的毁灭性破坏,它所造成的文化教育的中断和文学艺术的凋零,有目共睹,问题在于追根溯源地追问它产生的历史原因和社会环境,这是一个有待开发的“斯芬克斯之谜”。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迄今为止,关于“文革”的话题,我们看到的最大量的,是诸多亲历者对自己受迫害、关牛棚、遭批斗的回忆文字,而缺少冷峻的灵魂追问,缺少透辟的历史观照。这说明我们的思想的贫乏和勇气的缺乏。“文革”不是在某一天突然爆发的,即使是在“文革”中受害最烈的知识分子群,他们都曾经以其主动或被动的参与,以一定的情感线索和思维逻辑,促成了这一天的到来。《阐释》则非常严肃地将其置于自己的视野之中,并且在其中的一些分支性课题上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知人论世的气度
    面对历史的思考,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知人论世的方法。今人回首“文革”,要么是限于一己悲欢和直观感受,以受害者身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做忆苦思甜状,要么是脱离历史的具体情景,对某些当事人作理直气壮却于事无补的高调批判。其实,只要稍微多想一下,就会明白,在“文革”那样复杂的环境中,纯粹的受害者和纯粹的打手都只是极少数人,绝大多数人都同时充当了三种角色:徒有革命愿望却被胜利之后的“革命政府”游街示众绑赴刑场的阿Q,恶意地迫害阿Q的“假洋鬼子”和无意地帮着祥林嫂完成了可怕的地狱图画的柳妈,以及冷漠地看热闹看游街示众看杀头以致要用人血馒头治疗儿子的肺痨的华老栓。正是这种交缠不清的历史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复杂性,使得“文革”的亲历者都有一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困惑,那些缺少个人体悟、又无法从亲历者一代那里得到较为贴合实际的经验的后人们,就更加难以言说。《阐释》在这一点上也是做得比较好的。王尧的尺度把握在既不为尊者讳,又尽可能地从文字文本进入历史和人物的精神层面,表现出历史的智慧和视野的开阔。比起那些对前人进行义正辞严的谴责和逼着他人“忏悔”的新锐来,王尧对历史的理解显然要丰富复杂许多,对于人的心灵世界的丰富性要体味深刻许多。在引述了冯至在1976年3月发表于《诗刊》的一篇充满“文革语言”的文字以后,王尧评述说,“像这样的认识和表述,当然不止冯先生一人。但是诗人和学者的冯至却在这种社论式、大批判式的语言中消失了。在‘文革’中大量的学者、作家、诗人都是如此使用‘文革语言’,这样一种现象不能仅仅看成是‘被迫’的,也许在最初是被迫的、违心的,但在不断地使用中,也就逐渐由被迫到主动,由不自觉到自觉。这正是‘改造’和‘再教育’所起的潜移默化的作用”。这种从人对语言的书写暗转为语言对人的书写的特定情形,正是“文革”的特色之一,也是“文革”时期人们的心理变化、观念转换的路径之一。无论是“毛主席语录歌”,林彪的“顶峰论”,还是张春桥姚文元的“全面专政”、“资产阶级法权”理论,经过一千次一万次地重复和大大小小的笔杆子妙笔生花的论证,都具有一种强大的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催眠作用。即便是至今被公认为建国以来无出其右的清醒而冷峻的思想家顾准,在他的“文革”期间的干校日记中,同样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时代的痕迹和对“文革”话语的一定程度的认同(这正是产生是否有两个顾准的分歧所在),更何况众多的凡夫俗子呢。   
    还有,对于“文革”后期俞平伯和臧克家或温情脉脉或热情洋溢地咏赞和回忆向阳五七干校生活的诗篇,王尧也做了出色的解读。如果说,在讨论“文革语言”对人们心灵的戕害时,引述既写过深受西方诗歌影响的《十四行诗》,又编选注释过被奉为中国诗圣的《杜甫诗选》,可称为学贯中西的冯至为例,是大题目下引出小例子,那么,在论述俞平伯和臧克家这两位在新中国建国后有着不同际遇的文人写干校的诗作,则是由小问题作出了大文章。其一,是关于“民间”的解剖,其二是关于知识分子思想贫困的揭示。五七干校作为历史的怪胎,作为摧残知识分子和各级干部的流放地,当然是应该彻底摈弃的,但是,久居城市和书斋的文化人,意外地走向了乡村,接触了民众,进入了“民间”,却也会带来生活的新鲜感,何况自古以来的中国文人就一向标榜归返山林、激赏田园风光呢。自从陈思和把“民间”的概念引入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并且经由风行一时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放大以后,“民间”就成为治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学人常常无法回避的话题。但是,无论是在有关“民间”的概念界定上,还是对当代中国社会的民间形态的指认上,在民间对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方面,都存在语焉不详、大而化之的弊端,将“民间”变作内涵和外延都值得怀疑的无所不包的“箩筐”,和可以信手拈来任意贴用的标签,变作随意性很强的审美价值判断的尺度,令人感叹“无美不归民间”。其实,在把行政权力和意识形态空前地普及到最偏远最底层的乡村的当代中国,“民间”社会既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呼应,以其蒙昧状态作为清算知识分子的巨大资源,对其形成两面夹攻之势,同时,在现代科学技术为主导的全球化浪潮中,“民间”社会又成为民族现代化所必须慎重对待的巨大困难之所在。不难看出,这样的包容思想异端和多元文化的民间的阙如,又和知识分子的思想苍白、缺少精神的创造性和思想活力互为因果,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所谓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和创造性的民间,只能在两种意义上存在:一种是像中世纪后期的城市,因为从封建领主那里争得了自治权而得到较大的自由空间,同时,手工业和商业的繁荣,使城市既成为先进生产力的聚集地,又促使与之相应的先进的思想文化的诞生;一种是在现代社会,政治权力受到法律的限制和舆论的监督,在经济和文化领域让出其行政霸权,为现代民间社会的形成和扩张,以及多元化思想文化的产生,提供必要的前提。相反地,在当代中国,民间与庙堂的同构,使得任何游离于主流话语之外的思想萌芽得不到接纳和认同,更无法让思想者获得新的源泉;反过来,思想的缺席,精神生命力的萎顿,又使得知识分子无力把新的思想观念灌输到民间并进而与主流话语争夺民间。因此,在俞平伯和臧克家的诗作中,我们看到的是在“文革语言”和民间温情之间如何协调一致,如何相互流转的精神形态。诚如王尧所言:“从1957年‘反右’扩大化开始到1976年‘四五运动’爆发,知识分子在整体上始终未能保持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与没有一个可以作为凭藉的民间社会有很大关系,失去了这一凭藉的知识分子在农村等地的改造是真正的放逐与流浪。尽管生活在底层的民众曾经给予过知识分子中的某些人以道义上的同情和生活上的帮助。”因此,把俞平伯、臧克家的诗作指斥为“美化”干校生活是失之偏颇的,即使在极端的专制下,严酷和残暴并不能笼罩一切,相反,在这样的时候,温情和亲情更加显得可贵。由此进行解读,合乎情理。但是,那种刻意地要从民间寻取思想资源和美学资源的做法,怕也是徒劳无益。顾准也罢,张中晓也罢,食指和北岛也罢,恐怕都不能算作“民间写作”,他们的思想来源是取自中西方经典文化包括马克思和鲁迅,休谟的经验主义和萨特的存在主义,而不是民间文化。
    乡土和民间对于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不是精神再生之地,只是情感逃避和喘息之所,并且再次证明其自身的致命缺憾,——尽管说,许多诗人作家都在回首往事时把乡村和民众描述为“大地——母亲”,但是,这种比附是非常可怜的,只是一种在心造的幻影中可怜的自我安慰。中国的乡村和知识分子,并非母亲与安泰的关系,当代知识分子在乡村打了一个滚,沾了一身泥巴,但他们并不是勇敢的斗士安泰,并没有能够战胜谁,甚至他们连要与谁作战都没有搞明白,更不要说从中孕育出什么新的思想文化的根苗。在批判知识分子的劣根性时,人们往往会说“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其实这样说也是实在太抬高了他们—我们。当代知识分子有多少新颖的思想、有什么独特的语言呢?至多是做一些消极逃避而已。这种消极的逃避,又呈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致命伤,如王尧所言:“如此生存方式正是中国文人对待厄运对待专制的一种传统,它从精神上避开险境,以守护自己的性情来表达生存的信念,这样的方式可以坚守人格但不能产生反抗专制与暴政的思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国的知识分子多学问家而少思想家,而这样一种状况就形成了二十世纪中国的一大现象:专制与思想贫弱互为因果。”
“他们—我们”的语式转换
    我在这里采用了“他们-我们”的语式。就是说,对当代知识分子的批判,也包括对自我的批判在内。我想,当王尧写下他的对“文革文学”的梳理和清算的时候,他一定也是抱着自我清理的痛苦和反省的。是的,在中国五十至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都是吃了狼奶长大的,都在非自觉状态下接受了“文革语言”及其理论的灌输,成为这一代人认知世界和理解生活的心理原型。尽管说,经历了改革开放二十余年的精神洗礼,但是,哪里敢说我们就已经蝉蜕自我、获得新生了呢?不知道别人如何,我自己在思考和行文的时候,总是非常明确地想要规避那些从“文革语言”中接收的影响:回想当年,毛泽东的“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式的豪迈气势,和从 “九评”以至后来的社论体的滔滔雄辩,还有全国各省市自治区成立革命委员会时给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致敬电那种铺陈浮夸的伪古典主义文风,不但是从情感和思想上激动过我,而且从其语气和句式上迷醉过我。这种少年时代的最初烙印,已经渗入了我的骨髓,至今仍然要经常有意识地对其进行清除,写文章的时候,既不能写成“毛体”,也不能写成“社论体”,这让我常常感觉到一种表达的痛苦。语言表达尚且如此,何谈进行创造性思考呢?在读王尧的《阐释》时,我可以体会到他的自我在字里行间的那种反省,而且,不只是关注自我,他更关注“文革文本”在当下的延伸和对人们灵魂的吞噬。在有些人看来,这也许是危言耸听,在我却是深有同感,“今天许多作家、学者、批评家和教授都是在扭曲中开始研究和写作的,因此也养成了一脱胎时就有的坏习惯。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扭曲对中国当代文学、当代思想文化和称为知识分子的人们是致命的一击。……即使是未经历‘文革’的一代,也常常难以摆脱‘文革’思维与话语的潜在影响。”“‘文革’、‘文革文学’曾经是我和我们成长的思想文化资源:历史的残酷在于它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曾经是‘正面’的资源终于成了‘负面’,但历史又不是简单地分为正负的。”更残酷的是,即使在理性上对“文革文本”深恶痛绝,但它所熔铸而成的情感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又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够克服的,它可能会纠缠我们终身,这种搏斗的痛苦姑且不言,它所努力实现的却只是我们能够回归到常态的思维和话语方式上来,回归到常态社会人们的思维和言语的底线上来,这才是最大的惨痛所在。于是,对“文革文本”的批判,自然而然地成为对自我的清理和批判,但是,对于这种批判、清理,我们又有几分乐观、几分悲观呢?就此而言,《阐释》一文的意义,就有了几许“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不仅是对于历史的追诉,而且是对当下现实的冷峻鞭笞。这样讲,会不会使某些人跳起来呢?   
    说到对于《阐释》的不足,是否可以说,它关注的内容过分丰富,涉及的话题过分分散,这样,就使得它在追求全面覆盖该命题的时候,显得浮泛和空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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