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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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行计-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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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入诊室的时,他刚入厢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弥勒榻上小歇,又被一个弟子叫了出来。 
妇人眼光涣散,气息微弱,已是濒危之状。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结局是母子两亡。 

最后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极少,母子均安的情况,全谷仅有的四例,均是由慕容无风掌刀。 
这一次,非是他莫属。 
他喝下一小口酽茶,重新净了手,问道:“田大夫,病人可有亲属在此?” 

田钟樾,字棕亭,在慕容无风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纪与蔡宣相仿,脾气却与陈策相若,是个极认真谨慎之人。他生性腼腆,平日寡言少语,慕容无风甚喜与之搭档,两人除了医务之外,均不多话,做完手术各自走开,十分爽快。 
田钟樾恭敬地捧着铜盆道:“有,是她的相公。这一位是娶进门不久的如夫人。” 
来到抱厦,他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愁坐在太师椅上。一见到他,连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线希望?” 
他平静地道:“母子俱生的机会不大,到时若均需急救,我们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个。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抢声道:“请一定先救孩子!我……我听说那是男孩!可怜我华氏三代单传,前面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岁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顿足、泪水纵横。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钱。 
他心下一寒,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转动轮椅回到内室,田钟樾跟了进来,低声道:“这女人气息奄奄,且行将剖腹,救活她只怕颇费周章。里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异,胎息稍弱,活下来倒极有可能。” 
他将脸一沉,冷冷地道:“别听那男人胡扯。等会儿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婴儿。——我瞧了她的脉,那胎儿不止是胎息弱,只怕还有胎瘤,就算是生出来,也活不过三岁。” 
田钟樾垂首敛目,道:“是,弟子谨记。” 

手术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由于每一个步骤都事关性命,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静气,一言不发。大家在心中暗自惊叹眼前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双天才的手,手指修长,骨结纤细,既沉着稳定,又灵活敏捷。他一面替妇人手术,一面有条不紊地指挥田钟樾抢救婴儿。 
果然是个男孩,个头甚大,只可惜两肋之下生满了红丝状血瘤。妇人虽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却也总算保住了性命。 
他检查完婴儿,替他剪了脐带,将软绵绵的孩子包在一块软布之中,交给一旁的田钟樾,道:“男人无子,便责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肾中伏火,精多红丝。以气相传,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药,遗热在胎。此症跟妇人无关。给他开些滋肾的药,以泻肾中火邪,补真阴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怀孕,受胎五月,记得以黄芩白术作散服下,当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钟樾忙道:“学生记下了。” 
他点点头,挥了挥手:“你去和那个人说罢,我懒得再见他了。” 

收拾完毕,他复又淋浴更衣。赵谦和赶过来强行将他接了出去。 
“谷主,你今天不能再干了。” 
临行之前,他听见那男子握着妇人的手,柔声细语:“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着你……” 

走出二门,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再往南转了几道弯,赵谦和将他送到离竹梧院不远处的一个凉亭之内。除了湖心亭,那一处便是他盛夏之际常去的纳凉之处。 
亭外遍种芭蕉,绿荫匝地,竹影萧疏,鸟声聒噪。几株樱桃早已红透,他仰头一看,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微笑。临近地面的一层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个喜欢爬树的小丫头,还会是谁? 
“过几天去把子悦接回来罢。”他道。 
“前天老谢去了,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乐乎,死拉活劝也不肯回来。” 赵谦和一面说着,一面将亭上月白亮纱的卷帘放下来,蓦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来扰人,不可不挡。 

子悦很少惦记着谁。每次回来看见他,一阵飞奔,扑到他怀里,大叫一声:“爹爹,我回来啦!”走的时候则拎着一个装满玩具和礼物的小蓝子,大摇大摆地爬上马车,也是大叫一声:“爹爹,我走啦!”便扬尘而去。 
这性子倒与荷衣相似。 

“那就让她多住几天。”他缓缓地道。 

阳光从树隙间斜射过来,透过纱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几个时辰紧张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赵谦和燃起茶炉,将一个雨过天青的桌罩铺在石桌上。指着一张紫楠软椅道:“谷主难得半日清闲,这椅子是新到的波斯货,要不要试一下?” 
他早已发现桌旁有一张精雕细琢、缕着一圈葡萄图案的宽椅,柔软细腻的羊皮下紧崩着厚厚的驼毛,椅背弯成奇异的弧度,配着一个铺着深红氆氇的木墩——大约供搁腿之用——边沿镶一溜金黄的流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扶着石桌,慢吞吞地挪到宽椅上坐下来,只觉身子微微一陷,如坐云端,淡然一笑,问道:“是谁送的?” 
赵谦和替他搭好薄毯,又沏了一杯茶,回道:“波斯椅子当然是波斯人送的。乌里雅多,也就是慕容乌里。这名字谷主可还记得?” 
“记得。不就是那位‘苦读子’么?” 
“前天他又去考了一回,托我问你今年可有一线希望?” 
他原本已开始闭目养神,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道:“怎么?这把椅子就是他的贿赂?” 
“不是。他执意要送,我不敢收,见它的确舒服,就出银子把它买了下来。” 
“这还差不多。” 
“这一回他究竟过了没有?我看他那样子,已快发疯了。” 
“没过。” 
“没过?还没过?谷主不会记错罢?” 
“不会。” 
“我觉得……咳咳……我又说外行话了。他特别用功……” 
“看得出,” 他点点头,解释道:“只是来考试的学生太多,我们却只需要一到两位新手。所以题目也跟着变难了不少。” 
“这位乌先生极想见谷主一面。” 
他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见的好,我说的话只会让他难受。” 
“谷主好歹见他一次罢……不然他一天来找我三趟,找不着我便去找蔡大夫陈大夫,我们已快被他磨死了。”赵谦和低声道。 
“你去叫他来,我和他说。”他呷了一口茶。 

这是他第一次见乌里雅多,那个波斯人。 
他外祖父在世时常与波斯商人打交道,他因此习过波斯文,对波斯人也很有好感。 
他深谙波斯商人的习惯:手里的货物要以六倍以上的价格成交,才是本事。 

乌里雅多显得有些紧张,颧骨很高,双目发绿,看人的时候,有一种虔诚而执拗的态度。久处中原,他已习惯穿汉人的服饰,汉话已说得和本地人没多大区别。 
“赵总管说你关心这一次考试,想早些知道结果。我看过你写的卷子,总的说来,水平不差,只因还有比你更好的,所以你没有通过。”他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 
乌里雅多的脸上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地,沉默半晌,喃喃地道:“这已是我的第九次……第九次……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说话。 
“我现在已年过四十,在听风楼从伙计一直做到掌柜,翁老板前几天还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副手,我没答应。因为自从读了您的书,我便立志要成为您的学生。除了做一名云梦谷的大夫之外,没有任何一种职业可以吸引我。” 
他道:“我佩服你的决心与毅力。可是,你若通不过考试,请恕我无能为力。” 
乌里雅多苦笑:“我的妻子一直不满意我不务正业。每次落考我都觉得羞愧。您是这一行里最杰出的人物,这次我想见您,只是想请您告诉我,我究竟能不能干这一行?如果能,我会继续努力,哪怕再失败我也会考下去。如果不能,我立即改行,踏踏实实地挣钱养家。” 
他笑了:“这得由你自己来选择。……我无法替你做主。” 
“求您坦言。” 
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针一般尖锐,直视了乌里雅多良久,才平静地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改行。” 
他的嗓音舒缓沉着,隐含着一丝无奈。 
乌里雅多的额间却骤然爆出一头冷汗。他瞪着眼,死死地盯着这白衣人,脸上一阵抽搐。大约完全没料到是这样一句话,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 
慕容无风极时的伸出手,扶住了他。 

“那是我的梦想!”乌里雅多冲着他大吼了一声:“梦想!” 
他双拳紧握,眼露凶光,牙齿禁不住咯咯作响,几乎想立即将面前这个残废人掐死。 
而慕容无风的回答却是漠然的: 
“那就放弃,省得它耽误你更多。” 

乌里雅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这人的话会如此冷酷。他满头大汗地呆立了片刻,忽然绝望地捂住自己的眼,嘶声道:“不!不!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一位大夫的手搭在脉上,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有真正成熟的脉感。你开始得太晚。” 慕容无风惋惜地叹了一声:“有些职业很晚入门也会有成就,有些则不是。我不能让不合格的人进云梦谷,因为行医这一行,若没有足够的知识与经验,就是拿人家的性命来冒险。而他人的性命,绝非供你练习之用。” 
说这话时,他避开了乌里雅多的双眼。 
他见过无数濒危的场面,熟悉各种绝望的眼神,听过哭泣与尖叫。他的目光穿过亭外的太湖石,越过两丛梅树,沿着数折曲廊而上。 
往西,他看见了那座默然矗立的神女峰。 
云出云入,烟水无限。 

过了良久,他听见乌里雅多沉声道:“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 
他点点头,笑了笑,道:“不要气馁,行医也不是我的梦想。” 
波斯人抬起头起,吃惊地看着他。 
在那张绣着葡萄花纹的金棕软椅上坐着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形容消瘦,双眸镇定,如鹰隼般眯起,他的冷俊与残废,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象这样一侠行动不便的人,一定也有些事情不能做,一些梦想无法实现罢? 
了解自己的局限,并不是件坏事。 

“如果你不嫌弃地话,我这里近来缺一位副总管。我保证副总管的收入绝不会低于任何一位大夫。”他忽然改变了话题,用波斯话说道。 
早就听说慕容无风熟谙波斯文字,却想不到他的语音纯粹高贵,只让乌里雅多听得如归故里,热泪盈眶。 
“我觉得您这是在引惑我远离自己向往的目标。”波斯人定了定心神,竭力抵抗着语音的魔力。 
“这只是一个建议,一切由你自己决定。”慕容无风淡淡道。 
“既是生意,就不客气了。鄙人自幼随父从商,走南闯北二十五年。贩过的东西小到珍珠大到骆驼,无所不有。一个月三千两银子不为过。” 
“五百两,我知道翁老板不过给你每月七十两而已。” 
“见鬼!”波斯人捶着自己的脑袋:“我倒忘了您是翁老板的老板,对我的底细一清二楚。” 
“我也是生意人。” 
“成交。——这回我老婆不会再抱怨了。” 
“很好。你去见赵总管,他会给你在谷里找一处房子,明天就可以搬进来了。剩下的事情都由他来安排。” 
他点头叹道:“这么说来,我终于还是进了云梦谷。” 
“你会喜欢这里的。”慕容无风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一阵轻风从林隙间吹来,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松木的芬芳。还是初春天气,风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将微微发烫的茶壶握在手中。 
凌霄花已攀上了竹篱,山墙上古藤葱绿,薜荔覆满窗牖,盖住了上面雕刻的流云仙鹤。 
远处一道小溪传来欢快的水声,一只鸭子安闲地游过,身后跟着七只毛绒绒的小鸭。岸边的碧草衬出幼雏金黄的毛色,它们在水中嬉戏,自由自在。 
他眯起眼,一任小鸭子在他脑中化成夜空中的北斗。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象一位穿着黑衣的仕女,显得肃穆悲伤。 
几团烟气迅速飞过,留下一片苍茫的水雾。 
在山际间移动的几个白点,是江鸥。黑点,大约是山鹰罢? 
草丛中“倏”地一声响动,一只野兔飞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空中云朵舒卷的形状,掠过山尖,在重峦叠障中消磨。 
思绪如洇开的墨迹在图卷中缓缓散开。 

远处峭壁上一个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阴翳的古木裹着一团冷光翠色高插天际。——山亭属于那群缘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时去过一次,隐约记得亭下临着一个幽深的山谷,是云梦谷的药园所在。 
虽是正午,那里并没有什么游人。 
只有一个蓝衣人抱着一个孩子在亭子中走来走去。 

那是个女人。有着浓密的头发,脑后挽着一个极大的发髻,以至于他差一点把发髻当成了一顶帽子。 
她个头与荷衣一样瘦小窈窕。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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