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摇摇头:“我又不看电视不看报纸的,看了也不认得。”说着,将脑袋缩了回去,不看了。
“转头了转头了。”服务生突然低声叫道。他也不愿意走啊,毕竟这间雅座是看热闹最佳地点,这么高级的热闹,他当然要抓住机会看一看了。
何小曼不由又看,果然见那老者转过身子,居然不看浩渺的南湖,反而望向钱复兴所在的水榭,并且手指了过来。
吓得何小曼和服务生立刻缩回来,都没来得及看清老者的模样,这怂样把陶月君和曾玉裳都逗笑了。
曾玉裳道:“难道大人物还会吃人?看把你们吓的。”
就是哦,又不会吃人的。再说了,外边亮堂,水榭里头光线较暗,只要不紧靠着窗口,其实就九曲桥的位置,也不见得能看得真切。
真是自己吓自己。
何小曼如此想着,不由又大胆地伸脖子去看。
这一看,目瞪口呆。桥上已是空无一人。不……不算空无一人,人肉背景安保人员还是在的,咳咳。
但刚刚那一群人,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正纳闷,楼下慌慌张张又跑上来一个服务生……不,竟然是掌柜!
“曾小姐,真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们换个雅座?”
曾玉裳一听就皱了眉:“为什么?我每回来都是坐这里。”
掌柜语气急。促:“今天给您免单,不收您钱,您看……”
曾玉裳不由提高了嗓门:“这是钱的问题吗?”
掌柜的汗都急出来了:“有人要来这里,曾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何小曼不依了:“就算有人要来,也有个先来后到吧。你们百年老店,难道还给客人分三六九等?”
声音有点大,掌柜顿时变了脸色。
只听楼梯上一阵嘈杂的脚步,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说得对,要讲先来后到。不要影响其他食客。”
雅间的门开着,只见刚刚桥上那清瘦的老者,在十数人的簇拥下,已经上了二楼,一眼就望见了愣头愣脑站在那儿的何小曼。
何小曼勃然变色,知道今天自己惹了大祸。
这老者,她当然认识。只要经常看看电视新闻、看看报纸新闻的人,都认识他。而且,他只上报纸头版。
他的随行人员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何小曼心脏剧烈地跳动,只觉得身子已经在打颤,手不由扶住了身边的美人靠栏杆。
他们是不是来抓自己的?
何小曼第一次感受到了陶月君所说的“祸从出口”是什么意思。
老者倒是笑得很慈祥:“不要吓到小同志。”说着也向雅间走过来。
大概是因为他不怒自威的气势,陶月君不由往旁边让了让,何小曼也后退了一步,服务生早就不知道溜到了哪里,只有曾玉裳依旧稳稳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端着茶盅,轻轻地拨动着茶盅盖子。
好似一切都事不关己。
雅间甚大,数扇窗户临水而开。老者负手踱步到栏杆处,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池秋水。
室内安静得可怕。空气早已凝固。这时候只怕掉落一根针,都无异于惊天巨雷。
片刻,老者喃喃的道:“物是人非啊……”
他感觉到何小曼正紧张地望着自己,便缓缓的转头,只从何小曼的眼神里,他就知道,她认出了自己。
温和地一笑:“小同志不要紧张,我只是故地重游,来望一望这南湖的秋色。”
曾玉裳依旧没有抬头,淡淡地开口道:“小曼坐下吧,咱们安心喝茶。”
老者眉心猛地一跳,这才注意到曾玉裳,眼睛紧紧地盯住,失声低呼:“玉裳!”
曾玉裳闻言抬头,与老者四目相接,脱口而出:“阿白?”
这一变故,让室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老者已迅速稳住,朝身边的随行人员道:“真巧,遇见当年的同学了。”
曾玉裳脸色惨白,却也强自镇定下来,脸上浮现出艰难的笑容:“是啊,真巧,没想到还能遇见同学。”
老者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终于说了一句像是叙旧的话:“你……还和年轻时候一样。”
“你也是。”
“一切都安好吧?”
“安好,谢谢同学关怀。”
老者点点头:“我先走了。”
曾玉裳缓缓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再见。”
老者转身,身形略有些滞重,全不似初来时那般神采奕奕。众随行人员立刻又簇拥着他,从楼梯上离开,也不过片刻间,楼上都恢复了平静。
好似从来没有人来过。
一直到人影全无,曾玉裳苦苦支撑了良久的身子,终于一软,瘫倒下去。
“曾小姐!”何小曼不顾中间还有桌子,俯身伸手,隔着桌子一把扶住,滚烫的茶壶被她碰翻,茶水浸到她身上。
陶月君已接过曾玉裳,死命地掐着她的人中。
何小曼不顾腰间被烫得疼痛,紧张地望着曾玉裳。片刻,终于见她“嗯”一声,缓过气,苏醒过来。
曾玉裳脸色苍白,顿时像老了好几岁。
“月君,我要回家……”
何小曼正要下楼去叫车,楼梯上却上来一人,看打扮正是刚刚的随从人员。
“首长指示,送曾小姐回家。车子已在门口等候。”
陶月君再怎么忐忑,也不敢多问,扶着曾玉裳上了车,只看了一眼车牌,就差点晕过去。
这让人晕过去的车子,搭载着一个刚刚晕过去的曾玉裳,只花了先前的一半时间,便到了曾家花园。
何小曼知道,这车特殊,一路绿灯。
司机什么都没说,除了问了个地址。其余时间连眼神都没有斜一下。真正太有职业素养。
将曾玉裳扶到卧室躺下,陶月君赶紧去拿水拿药。
“月君,把烫伤药也带来。”
陶月君不如何故,但也没问,点了点头就去了。何小曼却心中一暖,曾玉裳发现了她身上的茶渍,也留意到了自己几次无意碰触时,何小曼轻轻的倒吸气。
那是疼的。
“小曼,你怎么不问他是谁?”曾玉裳哑声问道。
何小曼轻叹一声:“我知道他是谁啊……”又补充道,“我想,全国人民都知道吧……”
曾玉裳微笑:“所以,他是不是过得很好?”
是啊,过得很好,不能更好。
好到,何小曼都不敢说出他的名字。说不得,说不得!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曾玉裳像是问何小曼,可是,她明知道何小曼不知道答案。
她是在问自己。
“不知道。”何小曼温柔地摇摇头,等她说。
“四十四年了。时间真快啊……”曾玉裳喃喃的道,“四十四年前,也是今天,我和他在南湖的水榭上告别。也是点的顶黄,也是这间雅座,也是这……一池秋水。”
原来如此!
何小曼顿时明白了。
怪不得今天曾玉裳想去南湖,又怪不得今天老者也会去南湖,甚至,都要去那间雅座。
因为那里有他们共同的记忆。
因为那里一别,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伤口()
四十多年分别;蓦然相见。如此猝不及防。
曾玉裳的神情说不出的疲惫;比她走了远路;或是大声说话;还要疲惫百倍。
卧室昏暗的灯光下;她瘦成小小的一团睡在被窝里;眼窝深陷;曾经犀利的眼神也变得涣散而无望。
突然,何小曼心中生出一种不祥感。
人若心中有个念想,会有意无意间吊着一股子劲。虽然曾玉裳说不想见他;但她心里的思念,何小曼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股子劲突然就散了;像紧紧绷着的一根绳子;突然就软了。
曾小姐她会不会……
何小曼不敢想。
不一会儿,陶月君上楼来;将烫伤药给了何小曼;自己照顾曾玉裳喝了水。这回;曾玉裳再也不会精神奕奕地与药片作斗争;就着水;连吞了好几口,终于将一把药片分了好几次服完。
曾玉裳很累了;不一会儿便闭上眼睛,似是睡得熟了。
何小曼与陶月君这才退出房间;只待门一关上;陶月君就一把拉住何小曼的手,眼见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月君阿姨,我们去楼下。”
陶月君一直忍到自己的卧室,方才靠在何小曼的手上,嚎啕大哭。
何小曼知道,今天这场变故,让曾玉裳涣散,让陶月君无措,幸好自己还在,她得坚强起来,和陶月君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可能。
她紧紧地抱住陶月君:“月君阿姨,你在这儿哭个痛快便好,万万不能在曾小姐面前再绷不住了。”
陶月君点着头,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刚刚在楼上,差点就……”
“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他……”何小曼叹道。
她扶着陶月君在一旁坐下,彼此都需要平复心情。
陶月君却还是有些懵:“其实我不认识他……但是看得出来,他位高权重,已经超越了我的想象。”
她茫然地望着何小曼:“小曼,他是不是忘了小姐?又或者,不想承认?”
老者在水榭上克制的表现,让陶月君迷茫。
“不。”何小曼摇摇头,“到了他的位置,太多身不由己了吧。如果他已经忘了曾小姐,今天就不会在那里出现。”
“但是他们好客气。”陶月君显然对这场重逢备感失望。
“人多口杂,这一别数十年,蓦然相见,又让人从何说起。”何小曼轻叹一声,打起精神,“月君阿姨,这几日我课不多,上完课立刻就会回来,你一个人想必人手也是不够的。”
陶月君抓住她:“小曼,这几日你别回办事处住了,就住我们这边吧,你的那间客房横竖还在呢。”
何小曼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陶月君也很害怕。
以前曾玉裳虽然身体也不好,但她能拿主意。现在曾玉裳的精神一散,陶月君就没了主心骨,要仰仗何小曼了。
何小曼去办事处的宿舍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到曾家花园的主楼住。这才终于有空去查看自己腰间的伤势。
还好,曾玉裳的这件夹旗袍还算厚实,虽然茶水浸了进去,终究由夹里隔了一下,伤势并不很重。何小曼自己上了药膏,一阵阵清凉的感觉,终于觉得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肉眼可见的伤,痛不过内心深处看不见摸不着的伤口。那才是痛不可当。
第二日,曾玉裳倒是能起床,只精神很差,往日的优雅也变成了让人心疼的虚弱。
何小曼一大早就去很远的市场上买了些材料回来,让陶月君熬粥。
真是天知道,在这年代要取这些熬粥的材料有多难啊。
曾玉裳也不过略吃几口,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跟陶月君道:“小曼不是想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嘛,你去拿来。我也想看看。”
陶月君取了几本影集,和一个大盒子过来,影集里放着小照片,而大盒子里则是镶了相框的照片。
年轻时候的曾玉裳,果然与何小曼一样,丰姿绰约。
有些像月份牌上的旗袍美女,有些却神采飞扬,顾盼生姿,活泼得像当年的女明星。
也有学生照,小夹袄,百褶裙,腿上裹着羊毛的长筒袜子。
“其实我最喜欢念书。我以前念书成绩很好的。”曾玉裳轻轻拿起一张学生照,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
何小曼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当年的“阿白”。
良久,又放下,拿起一张旗袍照,那照片上的曾玉裳,少见的珠圆玉润。
“这张是国际照相馆拍的,印了两张,还有一张……送人了。”抿嘴一笑,送了谁,彼此心照不宣。
曾玉裳拿给何小曼看:“这张我也是蛮喜欢的,那时候流行细眉毛,剃了眉毛拍的照片,第二天去学堂上课,还被人笑话了。”
是谁笑话,依然心照不宣。
“国际照相馆还想拿我这张挂在店堂里的,要是我没送人,我也就同意了。偏生我送了人,这个照片我就不想再给不相干的人看了。”
再翻一页,曾玉裳也呆住了,何小曼也紧张起来。
原来,她还是保留着“阿白”的照片。年轻时候的阿白,比后世的任何一个流量明星也不差。
哪知曾玉裳似是没看见,竟没有多看,轻轻地翻了过去。“这张是我和姐姐去划船的时候拍的……”她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讲解。
讲着讲着,终于有些累了,合上影集:“你们再看吧,我上楼歇一歇去。”
“我陪你上去。”何小曼赶紧起身,扶曾玉裳上楼休息,一边还说,“曾小姐,要不你搬到楼下来住吧,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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