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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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第2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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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父对邯郸氏之恨犹在范氏、中行氏之上,可赵稷逃到齐国后一直无踪可寻。上次我在齐国只差一步就能抓住他,却被他施计逃脱。他此番冒险入晋,定是有所图谋,我们不得不防。你在宋国和他见过面,更要小心一些。”

    “嗯。”我紧抿着双唇点了点头。

    无恤摸了摸我的脸,柔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四处再看一看,待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我冲他微微一笑,继续点头。

    杀其父,儆其子。毁了一城人的幸福居然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那五百户卫民根本不是赵氏之民,那是大河对岸的卫灵公寄放在邯郸城的人质。我祖父若将这五百户卫民长途跋涉迁居到北方晋阳,到时候卫灵公问他要人,难道他还能把人再从赵鞅手里要回来不成?若是要不回来,邯郸与卫国只有一河之隔,承接卫灵公怒气的还是邯郸城民。这件事根本从一开始就是赵鞅和董安于对邯郸城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根本就打算好了要诱杀我的祖父,生生夺走邯郸城!弄琴鼓瑟,喜山乐水若没有赵氏相逼,我阿娘该过得多幸福,我该过得多幸福

    “红云儿,如果你是你卿父,你会杀了赵午,恫吓赵稷吗?”回去的路上,无恤骑着马抱我在身前。

    “不会,我会杀了他们两个。”

    “是嘛”我黯然一笑。

    “骗你的。”无恤笑着空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颊,“知道你不喜欢杀人,我若要夺城自有我的方法。卿父当年用了最失败、最糟糕的方法。邯郸之战是他的耻辱,我可不会让自己留下这种耻辱。”

    “人生百年,竹书千年,史家笔下自有功过。你将来切不要做让世人垢鄙的事。”

    “我知道。但阿拾,这世上有一种苦叫身不由己。”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正如现在,我明明痛恨赵鞅,却还要收拾行囊搬进赵府去调理他的身体,提防他被我父亲埋下的暗子所杀。

    无恤对我的痛苦和纠结一无所知。他是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对他避无可避了。

    “你不用一样样收拾了,回头我让人把这几只箱子都搬过去好了。”无恤按住我整理巫袍的手。

    “我只在赵府住一个月,卿相病好了,我就搬回来了。”我挪开无恤的手,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之前说要进宫问师父一些事,问过了?”

    “你师父年纪越大,嘴巴越紧,才问了两句就给脸色看了。有些事还得我自己去找答案。”无恤一撩下摆在蒲席上坐了下来,“你呢?太史可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让我尽心照顾卿相。我去秦国的时候,有人对卿相的吃食动手脚了?”

    “一个庖厨里的杂役在鱼汤里下了毒,幸好卿父那日没喝。”

    “是谁的人?”

    “死无对证了。府里现在人多手杂,我实在不太放心。”

    “不管是谁的人,既然失败了一次叫你们有了提防,想来就不会再在吃食上动手了。”

    “杀人容易防人难,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不过,幸好现在卿父有你照顾,我下月去代国也放心些。”无恤看着我舒眉道。

    “你又要去代国?还是去见伯嬴?”我起身从箱子里另捧了几套夏衣放在蒲席上。

    “去和代君商讨马匹交易的事。”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道:“你现在就想甩掉姮雅母家的牵制?”

    “难道还要被几匹马栓一辈子不成?代国水草丰美,马匹健壮,等我有了代国的马匹,那穿豹裙的老头就没什么可以威胁我了。他昔日的族人如今都已在我赵氏的封地上分散而居,他们要服从的是各城城尹的命令,而非一个垂垂老矣的族长。将来这些狄人若能老老实实地替我养马,自然能在晋国安居。”

    迁族散居,分威散众!

    这就是我爱的男人,多么聪明而可怕的男人。

    赵鞅命他迎娶姮雅是为了得到狄族在北方的马匹,而这几年无恤却利用姻亲关系将北方荒原的狄族悉数迁入晋国,分散而居。这看似是施恩,实则既占领了他们原本在北方的土地,又将一个部族吞入腹中,蚕食殆尽。一招兵不血刃的计谋,既得了土地,又得了人力。赵氏有他在,岂能不兴。

    “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我问。

    “嗯,只可惜比计划的多用了两年时间,叫你对我失望了。”无恤捏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对你失望,挡在你我之间又何止一个姮雅我避开无恤温柔的眼神,抽出手来假装忙碌地收整自己的衣物佩饰:“你此前已去了代国很多次,代君不同意与你做交易?”

    “代君宠爱家姐,自然不会不同意。只是呵,不说了,这些事我自会解决,你就别操心了。这个你也要带?”无恤身子往前一倾,抓走了我放在巫衣上的白色绫布。

    “还给我。”我朝他伸出手去。

    “不要。”他抓着白绫,墨玉似的眼睛在我胸前一扫,戏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裹白绫也看不出来什么,何必多次一举呢?不如,带几件贴身的小衣,那件水红色的就很美。”

    “你”我不自觉地顺着他戏谑的视线往自己瘦小的胸口瞧了一眼,对面人的嘴巴一咧笑得越发放肆。

    “你爱看不看,我就爱裹成男人模样!”我脸色一沉,扑上去夺他手里的白绫。

    “不许带,捆着这东西喘气都难,早晚我都要给你烧尽了。”无恤见我来抢,故意将手举得老高,我扑来扑去只弄得自己气喘吁吁却沾不到一点白绫的边。

    “你喜欢就送你了,反正我还有!”我冷哼一声,放下手来。

    “真的送我?比起绢帕,我倒更喜欢这贴身之物”无恤笑着将白绫凑到自己鼻尖,启唇轻轻一咬。

    我盯着他迷人的唇瓣,昨夜旖旎的画面倏然蹿上心头,热辣的脸火一时间烧得耳根滚烫:“还给我,无耻!无赖!”

    “听我的,别捆了。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做个女人。”无恤将白绫往怀中一塞,又来夺我剩下的布条。

    我顺势拽着一条白绫撞进他怀里,抬手在他颈间一绕,三尺白绫已将他脖颈紧紧缠住:“别替我做主,你做不了我的主。”

    无恤低头看了一眼套在自己脖颈上的白绫,没有惊恼,反而轻笑:“这也是董舒教你的?他给你杀人的剑,教你杀人的招,是要你来杀我吗?”

    “休要胡说!”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卸了手上的劲道。

    无恤看着我,嘴角一勾,双手猛地握住我的双手左右用力一拉,套在他脖颈上的白绫骤然抽紧。我整个人如遭火炙一下抽出手来,大喊道:“赵无恤,你疯啦!”

    “若是你要杀我,何需这些东西?”无恤笑着抽走颈上白绫,两手轻轻将我环住。

    “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傻子。”

    暮春的午后,我依偎在无恤胸前。和煦的暖风从河岸边吹来,带着野花的微香和青草的气息,我闭上眼睛听着耳畔坚定有力的心跳,他俯下脸若有似无地轻吻着我的面颊。分不清是谁的发丝在温柔的气息下微微拂动,蹭得我耳廓痒痒的,心暖暖的。

    “阿拾,那瓶子里的是什么?”时间在静谧中悄然而逝,随着一声轻响,无恤的疑惑声自我头顶响起。

    瓶子?瓶子!

    我窝在无恤怀中,周身的血液却自下而上瞬间冻结成冰。

    “那是”我惊慌失措,无恤已经放开我,大步走到木架前捡起了被河风吹落的瓷瓶。我僵立在原地,眼看着他扯去瓶口的布塞,将鼻尖凑了上去。

    “这是什么!”小小的瓷瓶瞬间在无恤掌心碎裂。

    “这是”我颤抖着开口,可他没听完我的回答就一把将手中沾血的瓷片和异香扑鼻的药丸砸到了地上:“我知道这是什么!你吃了多久?你告诉我,你吃了多久了!”无恤震怒的声音几欲掀翻屋顶。

    “三月。”

    “三月!阿拾,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吗?”无恤如旋风般冲到我面前。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毁了什么!瞧啊,我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阿拾若要杀我,何需剑与白绫!”无恤放开我,苦笑着从怀中掏出三尺白绫一把甩在地上。

    “红云儿”

    “别叫我!”暴怒的男人推开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第303章 桑之落矣(四)() 
“息子丸”,兑卦女乐们最熟悉的药。我吃了三个多月的“息子丸”,子嗣于我早已成空。可无恤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美梦,梦想着有朝一日尘埃落定,我还能为他生儿育女。

    “阿拾,我们将来可以生三个孩子。四个太伤身了,我怕你会吃不消,三个就刚刚好”

    没有三个,一个也不会有了。

    暮春的庭院,桐花落尽,绿荫浓重。自脱了春衣换了夏衣,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素纹镜中的容颜亦一日憔悴过一日。后悔吗?那三个月里,无时无刻不是后悔的。可药,我依旧还是吃了。如今被他知道,不过是在日日蚀骨的后悔上又加了一份内疚、一份哀伤和一份无望。

    我日渐憔悴削瘦,人人道是辛劳;他那里颓废枯萎,只有我知道是心伤。

    我在自己的肚子里挖了一个空空的洞,他的心就跟着碎了。

    如今,我们两个本不该再见面,见了面,空了地方,碎了的地方难免是要痛的。可赵鞅病着,我与无恤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一间屋子里,眼神撞上了,以前是窃窃的欢喜,如今却只有剜心的痛。

    “对不起”三个字,我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可无恤心里的哭声太响,他再也听不见我心里的声音。

    神子子黯在赵府住了一个半月,身染重疾的赵鞅已经可以参加太子凿主持的南郊祭礼了——街头巷尾的传闻一天一变,但只有这一条被人足足传了半个多月。

    今年春,晋侯大疾,祭祀东方青帝的祭礼并未举行。诸侯之祭,礿而不禘(1)。往年,晋侯只祭春,不祭夏。但今年国君、上卿皆患重疾,而夏日又主祭掌管医药的神农氏,所以此番祭夏之礼筹备得格外隆重。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主祭之人是太子姬凿,姬凿身后必是亚卿智瑶时,久病的赵鞅却突然告知太子凿,自己已经康复要同赴祭礼了。

    一时间,新绛城里传言纷起,朝堂上的“墙头草们”纷纷立正,持观望之态。

    近来齐、宋、郑、卫局势微妙,亚卿智瑶为控制军队一直摩拳擦掌想要趁赵鞅之危,领军出征竖立军威,顺便撤换军中所有的赵氏将领。而这样的事在赵鞅还活着时,他绝不会容许。赵鞅要借这次的南郊祭礼,给智瑶一个讯号,给满朝大夫一个讯号。

    可是传言,毕竟是传言。赵鞅这一次是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管我如何替他施药调养,他的身体始终一日比一日虚弱。人似朽木,他所剩的精气恰如干裂的树皮正被时间一寸寸剥落。

    南郊禘礼就在今天。当所有知情人都为赵鞅担忧时,他屏退了侍从,密招女婢入室。

    施薄粉,浅描眉,染唇色,女婢手巧,一番巧妆之后,这位久病的老人看上去竟真的恢复了往日奕奕的神采。一个掌控了晋国朝政几十年的男人,一个驾长车,持利剑,叱咤风云了几十年的枭雄,在暮年来临时,为了震慑蠢蠢欲动的敌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族,竟将黛粉、红膏也变成了手中的武器。

    盛大的祭礼结束后,晋太子姬凿与赵鞅谈了许久的话。智瑶也领着一帮宗亲来找他商讨宋郑之事。我远远地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鞅,心中浮现的却是晦暗的天光下,他木然地看着铜镜,任女婢在他萎缩的灰白色双唇上点上花汁的一幕。

    家族是什么?天下是什么?大家在拼命守住的又是什么?

    “你和红云儿怎么了,一早上都没见你们说话?”伯鲁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

    “祭礼之上吟着颂歌要怎么说话?”我微笑回道。

    “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伯鲁挥退侍从和我并肩挤进了城门,“这一个半月你们在府中天天见面,可搭上的话总共也没个十句。那天夜里见你们在屋外头碰头说话,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好了。”

    “我们好不好,你就别操心了。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夜里搬回自己院里睡吧。”伯鲁这一个半月几乎衣不解带地侍奉着赵鞅,人瘦了,脸也黄了,面容比起他的父亲更显憔悴。

    “我就是这么个老样子,过段时间吃好睡好,就都好了。”伯鲁说完,不争气地又闷咳了两声。

    我担忧地看着他,他朝我连连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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