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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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第2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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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也许是因为听了史墨的话,也许是对史墨说了太多的话,他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

    无恤和伯鲁见我来了,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位置。我跪到榻旁,将盛着药碗的漆盘奉至赵鞅面前:“卿相,药凉好了。”

    “嗯。”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漆盘上的重量一轻,我心头高悬的巨石轰然落地。还好,他什么也不知道。

    “卿相且慢——”赵鞅低头正欲喝药,一旁的史墨却突然将碗夺了过去。

    赵鞅眉头一蹙,转头再看我时,浑浊发灰的眼睛里已生出了一道锐光。

    “师父?”这药无毒,可我的心跳却如擂鼓一般。

    “上炉温着去。”史墨将药碗递给我,转头对赵鞅道:“空腹饮药极伤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虑不周,还望卿相见谅。”

    “无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赵鞅笑道。

    “是啊,我怎么也给忘了。卿父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我这就叫庖厨准备些吃的来!”伯鲁急忙起身出门传菜。

    赵府的庖厨里早就备好了赵鞅的吃食,只一会儿就有婢子端着一张小几进了屋。几上放着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条蒸制的青鱼和一盘腌渍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几也不急着呈给赵鞅,自己先从每样菜里各夹了一些放在小盘里低头吃了,吃完了又往一只手掌大小的漏壶里装了水。

    滴咚,滴咚,漏壶里的清水渗出青铜的缝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里。

    小婢子默默地跪在墙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赵鞅什么时候有了“试菜人”?莫非我在秦国时,已经有人对他的饭食动过手脚了?

    当小几上的漏壶滴尽了最后一滴水,小婢子将食几奉到了赵鞅面前。

    赵鞅胃口不济,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食几。

    我端着手里温好的药汤本想叫那试菜的小婢也来喝上一口,可转念一想,药是我煎的,试药的是不是也该是我?

    赵鞅擦干净了嘴角抬头看向我,我端起药碗就往嘴边送去。

    “胡闹,药岂能乱喝。”无恤大手一张直接盖住了药碗。

    我示意他赶紧移开手,他却挑眉回瞪了我一眼。

    “煎的什么药?”史墨问。

    “补气养血之药,血参根为主药,附以红果、地龙骨、龟板胶”我将所用药材悉数报了一遍。

    “不用试了,拿来给我。”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卿相,立好的规矩不能坏。”史墨伸手将药碗端了过去,直接递给了一旁的伯鲁:“试药不同试菜,这药和你对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饮一口吧!”

    “好。”伯鲁朝我一笑,毫不迟疑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口。

    赵鞅最终喝光了我煎的药。可当我端着空碗退出那间屋子时,一颗心却沉得透不过气来。

    赵鞅没有怀疑我,怀疑我的人是史墨。从始自终都在骗我的人,是我最敬爱信赖的师父。

第301章 桑之落矣(二)() 
阿素说的才是真的,史墨是我阿娘婚礼的祝巫,他早就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早就知道赵稷入晋一定会来见我。

    我端着药碗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墨衣苍发的史墨从屋里走了出来:“子黯,送为师出城吧!”

    我僵僵地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两个人一路走出府门,行过长街,沉默是我最疯狂的控诉。我年逾七旬的师父是通天的人,我即便什么话也不说,他也一定能听到我心里一声声的质问。

    浍水河边,翠竹林中,当我们无言地路过夫子长满青草的坟墓,我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史墨老了,他削瘦的肩膀已撑不起昔日宽大的巫袍。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徒,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太史墨,还是我幼年相识的夫子。他们慈蔼的面庞在我心里早已重合。

    可今天,一碗药汤却叫我愕然发现,他太史墨,终究还是那个太史墨。

    他怕我对赵鞅下毒,所以借空腹之由告诉我,赵鞅已有试毒之人。我若心虚,自然有机会另换一碗无毒的新药。他怕我今日退缩,来日再生杀心,又撺掇着伯鲁为赵鞅试药。我即便真心要杀赵鞅,又怎么舍得冤杀了伯鲁。师父啊,师父,你果真是通天彻地,明了人心的圣人。

    竹林幽深,风过如泣,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我沉默的注视中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来,竹林间斑驳的阳光在他清瘦苍老的面庞上投下点点游移的亮光。

    “你见过你父亲了?”他问。

    “你怕我会杀了卿相?”我问。

    “子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卿相现在不能死。”

    “哼,师父果真是怕的。”我看着史墨微蹙的眉头,嗤笑道,“师父既知我是赵稷之女,当年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为何还要教我,护我,怜我?那夜在太史府,你早就已经知道我是谁,卿相既然要杀我,你何不让他将我这邯郸余孽剁了头颅丢到浍水去喂鱼!”亏我当年还无知无畏地跪在赵鞅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史墨一定会见我,现在想想原来那时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史墨没有回答,他双唇紧闭转身迎着风往浍水岸边走去。

    “是因为夫子吗?如果我不是蔡书的弟子,我已经死了,对吗?”我踩着林中落叶几步拦在他面前。

    史墨看着我,良久不发一言。这么多年,他总有些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看着我。

    “痴儿,我连他都赶走了,又怎会在乎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我不杀你,只因为是你找到了我,而非我找到了你。我蔡墨一生侍神,却在你身上第一次听见了昊天的声音。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我拦不住你的命运,就只能豁出性命护你周全。”

    史墨这番话,我未尽懂,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明白。这么多年,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张着自己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他一天天地衰老,可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在晋国的安危。

    “师父,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我一次次问你,你要一次次撒谎来骗我?”

    “因为真相太残忍,不是你能背负的。”

    “再残忍,也是我要的真相啊。”

    “赵稷告诉你的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史墨用他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喉头一紧,竟无法驳斥。

    “子黯,听师父的,走远一些吧!去楚国、去巴蜀、越过南海去做海客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父亲疯了,他会逼着你和他一起发疯。他的心死了,可你的还活着。你阿娘是个通透的孩子,她不会怪你不替她复仇,她只会怪你不好好活着。”

    “师父这样说,不就是怕我留下来,会对卿相不利嘛?徒儿和卿相,你到底还是选了卿相。”我心里又酸又痛,忍不住自嘲。

    史墨面对我孩子气般的控诉,叹息道:“我不是选了卿相,我是选了天下。卿相如今还不能死,因为无恤还不够强大。如果智瑶吞下赵氏,那么十年之内晋国公族将不复存在。智氏吞晋,陈氏吞齐,天下必将大乱。智瑶性残好战,尚未继任上卿已要夺卫、攻郑、伐齐。来日,他若得晋,生灵必遭涂炭。在十万生灵面前,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不重要。”

    “呵,他赵鞅的命如何就牵连着整个天下了?我不信!”

    “一叶落而知天地秋,一池冰而现天下寒。个中道理你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天下已是摇摇欲坠。赵鞅一死,乱世之音也许就响了。”

    乱世之音赵鞅之死会是大乱前的最后一声弦响吗?会吗?

    “师父放心,子黯从没想过要对卿相不利。只是有些事,师父也莫要再瞒我、骗我了。”

    “子黯”史墨听了我的话,眉头未展,面色却愈发悲怆,“为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当年的事,为师已然全忘了。你藏了什么想问的,就都自己烂在肚子里吧!””

    史墨的回答叫我愕然。我原想以退为进,岂料他这般绝决。

    “师父肚子里还藏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没有秘密,只是忘了。你若不满,大可以不认我这个师父。你,你们都不用原谅我。”史墨说完径自绕过我向河岸边走去。竹林间疏散的阳光被浓云遮蔽,绿竹碧森森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我的师父老了,发白如霜,瘦骨嶙峋,可他的性子没有老,他孤傲的脊背永远不会弯,他要守着他的秘密永远沉默了。

    这厢竹林青葱,五里之外的嘉鱼坊里却已是一片狼藉。

    瑶琴、香炉不见了,几张长案也被人胡乱堆放在角落。庖厨里陶盆、陶釜碎了一地,几条跃出水桶的青鱼落在泥地上,雪白的鱼腹上满是沙土色的泥印。

    嘉鱼坊倒了,赵稷走了。若没有猜错,陈盘和陈逆这会儿也一定已经离开了新绛城。

    赵府里既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塞了卷耳子,就意味着有人会在暗中替我的父亲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不杀赵鞅,自然还会有人替我动手。可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要忘记毁家灭族的仇恨去保护赵鞅不成?可如果不护着他,万一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正发愣,无恤的声音蓦地从背后响起。

    他怎么来了!我呐呐地回身,还来不及抬头看人,眼前忽的扑上来一道黑影。

    “小心!”无恤挥手一挡,将我揽到身后。

    “喵——”一只黑黄两色的野猫直立着尾巴站在翻倒的木架上,我从无恤身后走出来,它瞪着一双碧色眼睛冲我猛一龇牙,然后跃到地上叼起已死的青鱼蹿了出去。

    “你不是送太史回家去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无恤环顾四周,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弯腰扶起地上的木架,镇定道:“卿相说自己梦见了赵稷,又说有人见到赵稷来了新绛城。我前几日在这里撞见了陈盘和陈逆,所以就想来看看,齐人是不是把赵稷藏在这里了。”

    “陈盘前日在宴席上说陈逆的手在嘉鱼坊外被人撞伤了,原来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陈逆那日根本没有受伤,我撞倒的人是陈盘。”我提到陈逆时抬头瞄了无恤一眼。

    无恤这一次倒无不悦之色,只擒了我的手往嘉鱼坊外走去:“就算你怀疑赵稷躲在这里,也不该冒冒失失一个人来。之前,我们在齐国可吃了这人不少亏。”

    “师父的竹屋离这里不远,我就想来看看。还以为这里吃鱼的人会很多,哪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我避开地上被扯落的古藤和干枯的香草朝竹屋外走去。

    “有人说在嘉鱼坊里见到了赵稷,卿父就让董舒来抓人了。”

    “于安?”我回头看了一眼形如废墟的嘉鱼坊,“他现在是都城亚旅,这些事也的确归他管。他抓到人了吗?”

    “没有,早就空了。”无恤走出嘉鱼坊,转身将我从破裂的台阶上抱了下来。

    “那你今天还来做什么?”

    “来看看有什么疏漏的线索。赵稷此人诡计多端,卿父对他很不放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无恤柔下神色看着我。

    “为什么卿相当年要毁邯郸城?如今还要尽除邯郸氏?根本就不是因为邯郸忤逆了他,给他难堪,对吗?卿相杀赵午,也不是一时之怒,对吗?”

    “小妇人,你倒是卿父的知音。邯郸城在南,与昔日范氏、中行氏的封地相邻。赵午虽是赵氏宗亲,却与封地同样在南的范氏、中行氏频结姻亲。卿父自己有意往北拓地,又怕久而久之会因疏于来往而失去邯郸城。晋阳新城建好后,董舒的父亲董安于就提议可以以调用邯郸城的五百户卫民填充晋阳为由,试一试邯郸氏对卿父的忠心。结果,生了异心的赵午真的拒绝了卿父的命令。卿父一怒之下杀了他,一半是泄愤,另一半也是为了施压邯郸赵氏。”

第302章 桑之落矣(三)() 
“施压?所以他当年才故意让人把赵午的尸身送回了邯郸城?”

    “赵午当时只有一子名唤赵稷。卿父听说,这赵稷只是个爱弄琴鼓瑟,喜山乐水的贵家子弟,所以就打算杀其父,儆其子,另命年少的赵稷为邯郸大夫,以此控制邯郸城。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弱冠之年的赵稷是根硬骨头,非但不‘领情’还引得晋国六卿大乱,害得你们赵氏险些亡族。”

    “卿父对邯郸氏之恨犹在范氏、中行氏之上,可赵稷逃到齐国后一直无踪可寻。上次我在齐国只差一步就能抓住他,却被他施计逃脱。他此番冒险入晋,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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