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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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第1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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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人、齐人、宋人、卫人、楚人、秦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中有人不远千山万水只为了踏上眼前这条道路,走进我身边的这扇门。

    我在孔府一连住了三日,每天清晨我都会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颜回不舍性命的执着,领悟了孔丘编著六经背后的意义。

    颜回死了,在颜歆走后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见他年迈的夫子最后一面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这几日,冉雍、冉求几个人都在颜家帮忙料理颜回的后事。而孔丘这里,端木赐还在努力同他隐瞒颜回的死讯。但我却隐约觉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今日,他在喝药的时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颜回。他说,他昨夜梦见了颜回,颜回就站在颜家的巷子口等着他。所以,他要去见他。

    孔丘心意坚决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端木赐百般劝说无果后,只得亲自驾车送他去了颜家。

    颜回年不足二十就随侍孔丘。此后,无论孔丘受到多少人的质疑,经历怎样的失意落魄,他都始终坚信着孔丘的理念和理想。这一回,颜回的死会给年迈病重的孔丘带来怎样的冲击,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

    打水、生火、煎药,为了应付孔丘回府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混乱,我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般,守在孔府内严阵以待。

    从正午到黄昏,太阳渐渐地西沉,炉火渐渐地熄灭。不眠不休了三日的我在与疲累几经争斗后,终于趴在孔丘房中的案几上沉沉睡去了。

    睡梦中,隐约有喧闹声从门外传来。

    我神志尚未清醒,人却已经从案几后腾身而起:“药汤在这里!药汤”我转头去寻炉火上的药罐,却发现孔丘正拄着拐杖站在我面前。他眼眶微红,面色憔悴,样子却比我想象的要好上千百倍。

    “夫子你回来了。”我暗舒了一口气从案几后走了出来。

    “拾,这几日辛苦你了。”孔丘轻移拐杖艰难地迈了一步,我赶忙接过他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在案几后坐了下来。“拾,今晚回去吧,回去休息几日。你几位师兄都在门口套车,让他们捎你一程。”孔丘坐定了身子后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竹简。

    “夫子,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吧,你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孔丘一边说一边拿起竹签挑了挑案几上的油灯,而后缓缓地展开了刚刚从怀中掏出的竹简。

    我看着眼前面色沉静的老人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这几日,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去了颜家之后会不会因为哀恸过度而加重病情。可现在,他既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捶胸顿足,若不是他眉宇间隐隐透露的悲色,我几乎要以为,他对颜回的死无动于衷。

    “夫子,你的烧刚刚退,今晚就先歇一歇吧!”我跪直了身子,飞快地瞥了一眼孔丘手上的竹简。竹简上的字迹端正、纤细,同我那日在颜回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颜歆说,颜回是在写完最后一卷书简后突然晕倒的。莫非,他说的竹简就是孔丘手上的这一卷?

    孔丘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竹简,我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起身从炉子上捧来药罐奉到孔丘手边:“夫子,弟子今日新煎了一份安神的药汤,你要不先把药喝了吧?”

    孔丘看了药罐一眼,长叹了一声道:“放下吧,我待会儿会喝的。现在时候不早了,入夜后不便行走,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诺,弟子告退!”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药罐。是我想太多了吧,也许人到了孔丘这样的年纪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了吧!

    我拜别了孔丘后,一步一回地走出了孔府的大门。大门前,端木赐和冉雍等人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黄泥道上只余下了几道浅浅的车辙。此刻,天色尚未全黑,青紫色的天幕上,一轮银白色的圆月才刚刚升起,我低着头踩着道旁的野草慢慢地朝西走去。

    鲁公不会出兵伐齐了,季孙肥似乎和陈恒达成了什么交易。在孔府的三日里,阿鱼来找过我一次。他告诉我,阿素和一个手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一起来了曲阜城,二人就住在季孙肥的府上。

    提到手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我立马就想到了那日在清乐坊的竹楼外见到的中年男子。清雅的江离香,绣木槿花的袖缘,莫非那日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就是阿素所说的晋人谋士,那个躲在背后策划了一切阴谋的人?可他到底是谁,这次来鲁国又同季孙肥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凭借一人之词就可以让季孙肥不顾胞妹之死与陈氏握手言和?还有阿素,她是张孟谈的情人,又是陈恒的亲信,齐侯死后,张孟谈和于安的下落,她知道吗?无恤这几日有派人找过她吗?

    我心里充斥着无数的疑问,不由加快了脚步。

    日入已过,夜雾四起,在道路的尽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之中一骑飞骏疾驰而出。

    这条大路直通孔府,这么晚了,是谁这样急着要去找孔丘?难道鲁公改主意了?

    我借着月亮微弱的光芒朝马背上的人望去。长发高束,劲服佩剑,我还未来得及看清骑马人的脸,他已经猛拉缰绳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阿拾。”马背上的人轻唤了我一声。夜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太好了,他还活着,还活着

    “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于安一松缰绳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一把抱住他欣喜若狂地叫道:“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嗯,我还活着,我回来了。”于安叹息着抱住了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见到无恤和四儿了吗?你是要吓死我吗!”我松开紧抱的双手,扯着于安走到了光亮处,“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你那么多问题想要我先回答哪一个?”于安看着我微笑道。

    “一个个来,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前一刻我还在苦思冥想着要如何见到阿素,如何从阿素身上问出他和张孟谈的下落。下一刻,他居然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很好,也没有受伤。我刚刚已经见过无恤和四儿了,无恤说你很担心我,所以让我来接你回家。”

    “是无恤让你来接我的?”我抓着于安的衣袖,喜悦的心里突然多了一丝甜蜜。

    “嗯,他说你会希望来接你的人是我。”于安低下头,看着我轻声道。

    “是的,是的,哈哈我多高兴来接我的人是你。”我看到于安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又想到无恤和四儿正在家里等着我,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无恤我要告诉你,卿相那边来消息了,我们最晚后日正午就要出发离开鲁国了。这是无恤那日慌乱之中从孔府带走的书简,他看完了,现在想让你代他交还孔大夫。”于安从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卷竹简。

    “后日就要走了,这么快?可是晋国出什么事了?”我接过于安手中的竹简。

    “放心,是好事。太史墨占卜了一个吉日,卿相下月就要立无恤做赵氏世子了。”

    “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晋国又出什么乱子了。”我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低头自嘲道,“你不知道,去了一趟齐国,我现在的胆子比老鼠都要小。”

    “无恤要做赵世子了,你难道一点都不惊讶?”于安看着我一脸惊奇。

    “水到渠成而已,若赵世子不是他,那我才要惊讶呢!”我笑嘻嘻地接过于安手中的缰绳,“孔府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你随我一起去吧!临走前,我也该向孔夫子道个别。”

    “好。”

    于安扶着我上了马,我低头又道:“对了,张先生也还好吗?现在他和无恤在一起吗?”

    于安面色陡然一变,他一个翻身坐到我身后,低声道:“先去见孔夫子吧,张先生的事我们回去后再说。”

    “为什么要回去再说?是不是张先生出什么事了?”我心下一紧,回头追问。

    “回去再说吧!喝——”于安拎起缰绳,两腿一夹马腹,纵马朝孔府飞奔而去。

第232章 礼乐之殁(四)() 
我刚刚遇见于安时并未走出多远,因而很快就折回到了孔府门口。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来。”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几步奔上台阶敲响了孔府的大门。

    “来了——”开门的是孔府中的家宰平,他手里正抱着孔丘不满三岁的孙儿孔伋。

    “家宰,夫子睡了吗?”我跨进大门,对家宰行了一礼。

    “还没呢,屋里灯还亮着。先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忘了拿什么东西?”家宰抱着小孔伋微微一颔首,引领着我往府内走去。

    “没忘什么东西,只是刚刚回去的路上得了消息,说是新绛家中出了点事,让我这两天就赶回晋国去。临走前,想同夫子道个别。”我加快脚步走到家宰身边,“家宰,端木师兄早前买来的草药还剩了些,待会儿我把它们按方子分一分,你每日只要按我分好的量加两碗水煎煮开就好。还有,夫子的腿伤要勤换药,每次换药前都必须先把旧的药泥清洗干净了才能再敷新药。”

    “多谢先生记挂,鄙都记下了。”老家宰点头应道,“可惜啊,先生才刚来没两日,这么快就又要回去了。家主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晋国和鲁国也不算太远,我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回来看望夫子的。小孔伋,等你长大了,也到晋国来看子黯叔叔可好?”我笑着摸了摸孔伋的小脑袋。孔伋是孔鲤的独子,生得聪慧机灵。自他的父亲孔鲤去世后,他的母亲不久就改嫁到了卫国。如今,这孔府里就只有他与年迈的孔丘相依为命。

    “好。”孔伋看着我奶声奶气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我笑着抚了抚他娇嫩的脸颊,对家宰道:“小儿好像有些困了,家宰还是先带他回屋睡觉吧,夫子那里我自己去就好。”

    家宰低头慈爱地看了一眼怀中眼皮打架的小儿,笑着欠身一礼退了下去。

    “夫子,拾求见。”我走到孔丘寝居前,整了一番衣袍后,敲响了木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反应,看着紧闭的房门,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夫子,你睡了吗?弟子要进来喽!”我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见屋内始终没有人回应,便自己伸手推开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响,房门开了。我脱去布鞋探头瞧了一眼,却惊恐地发现孔丘整个人正斜斜地倒在案几之后。

    “夫子——”我低头钻进屋里,一把扶起了孔丘,“夫子,你怎么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嗯——”孔丘闷哼了一声悠悠地醒了过来,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布满褶皱的脸上还留有未干的泪水,“拾啊,你怎么又回来了”

    “夫子,你这是怎么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我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听着他哽咽沙哑的声音,鼻头蓦地一酸,“夫子,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哎,我没事。”孔丘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的手撑在蒲席上,重重地压下了一道血痕。

    “夫子,你的手流血了?”我伸手去抓孔丘的手,却在他手边看到了半截被掰断的竹笔。我拾起地上的竹笔,很快又在案几上找到了另外半截断笔,“夫子,你这是做什么?”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两截断笔,不可置信地望向孔丘。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头直直地看着案几上的竹简,黯淡的眼眸里泪光隐隐:“不写了,我早就不该写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让颜回整理古籍,他也许就不会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还那样年轻”孔丘用他干瘦皲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竹简上的字。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竹简右下角那几滴暗红色污渍显得格外刺目。

    “夫子,收集编整散落的古籍是你的意愿,也是颜师兄自己的理想啊!人这一生若能心无旁骛地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是多么让人欢喜的一件事。颜师兄写完这卷书简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一定不愿见到夫子为了他伤心折笔啊!”

    “我知道回不会怪我,可我却不会再作春秋了。”孔丘垂下头默默地把书简卷了起来,“我当年作春秋是为了让天下间的乱臣贼子因为惧怕后世的口诛笔伐而有所收敛。但时至今日,他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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