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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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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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右相现在人在哪里?他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我快步跟上齐侯,惊问道。

    “他拿自己做饵,又找人扮作寡人,现在已经带人从北门突围,引开陈恒的兵马去了。”

    “右相带了多少人马?”

    “寡人宫中尽是与陈恒同流合污的侍卫,哪还有什么人马?不过是四十个还愿意为寡人一抛头颅的剑士罢了!”齐侯说到最后声音一黯,吞咽了两下再说不出话了。

    “尊上,你们先进去,我在后头把门堵上。”无恤把火把交给齐侯,齐侯猫着腰钻进了密道。

    以己为饵,领兵突围。想不到这右相阚止居然还有这份血性?阚止这人我虽不喜欢,他死了对晋国也有利,但带着四十个人就敢突围北门引走陈恒,却着实让我佩服,也的确当得起“君子”二字。

    “你发什么呆啊?快走吧!”无恤拍了我一下,我连忙俯下身子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逼仄、低矮的通道,因为出入的两头都有大石遮挡,所以在封闭了七十几年后,里面的空气早已浑浊不堪。这种味道很奇怪,不是草木尸体腐烂后的恶臭,而是一种苍老朽败带来的死气沉沉的霉味。这味道让我想起了盘踞在头顶上方的这座宫殿,想起了这个盘踞在东方大地上的国家,内里的侵蚀已使得它无法抗拒腐朽,而后衰败的命运。

    在无恤手中的火把熄灭前,我们三人终于来到了暗渠与临淄城外系水相通的出口。在这里,几束天青色的亮光穿过厚重的藤叶从外面透了进来,我听着耳边哗哗的流水声,悬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

    我们逃出来了,我们终于顺利地带着齐侯逃出来了!

    掀开那片郁郁青青的藤萝,奔流不息的系水就在我们脚下几寸的地方欢唱着流过。我看着脚下的河水突然有了一种压抑许久后突然被释放的感觉,那感觉在我胸膛中奔涌着,让我想要不管不顾地大喊几声。

    无恤见我喜出望外,反而沉下了脸:“现在先别太高兴,我们到了这里,只算是逃出了陈恒的爪子,要想真正逃出他的眼睛,必须先到柳州渡和我们的人会合。”

    “嗯,我知道。”

    “寡人不会游水。”齐侯掀开藤蔓看了一眼底下十丈多宽,波浪翻滚的河面,紧紧地抓住了洞口的藤条。

    “尊上,莫急。”无恤走到齐侯身旁,低头从怀中掏出一面比巴掌心还小的素纹铜镜。他扒开藤蔓,借着阳光的反射轻轻地晃动铜镜。

    亮光忽闪之后,从系水对岸的一棵大树上跳下来一个头戴竹笠,身穿麻衣短裳的船夫。他动作敏捷地从大树背后拖出一叶小舟,然后蹭着河堤上的青草把船直直推进了河里。

    “你安排好的人?”我看着无恤惊喜道。

    “嗯,国氏和高氏的采邑多在西北。我们现在要逆流而上先去柳州渡,然后再派人护送尊上去北面的高宛城。”无恤把铜镜塞回怀中,低头扯出我别在腰间的裙摆轻拍了两下,“你且再忍忍,一切都会好的。”

    “主人——”青藤外有人唤了一声。

    “船到了,我们走吧!”无恤扯开藤蔓,拎着我的一只手臂把我从洞口放了下去。

    我的脚刚踩到船板,齐侯和无恤也随后跳上了船。

    撑船的船夫见我们上了船,连忙一插竹篙迎着水流的方向往西撑去。

    “尊上,先把宫里穿的袍子脱下来吧!换上庶人的衣服,这样不易被人发觉。”无恤从船尾拎出一只包袱,里面装了几套缟色、蓝色的粗麻布衣。

    齐侯锦食华服惯了,哪里穿过这样粗糙简陋的衣物?他用手在一件靛蓝色的长袍上摸了一把,立马又缩了回来,下意识地摊掌看了一眼,好似刚刚那粗糙的麻布割伤了他的手。

    “这衣服是有些割手,但尊上这身寺人的衣服是万万不能穿了。趁这会儿没人,让外臣服侍您换上吧!”我放下自己的衣服,起身抖开了那件粗麻蓝衣。

    齐侯呐呐地应了一声,摘了头上的黑纱冠又解下寺人的外袍放在一边,苦笑道:“这是寡人今日第三次更衣了,从换上临朝的冕服,到这庶人的麻衣,还不过两个时辰”

    “只要尊上平安到了高宛城,很快就能再换回您的冕服了。现在,还请您多忍耐些。”我只当手中的粗麻蓝衣是金丝文绣的锦袍,恭恭敬敬地帮齐侯穿在了身上。

    换上庶人衣服的齐侯半仰着脑袋坐在船舷上,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一眨不眨地看着渐渐离我们远去的,临淄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和青瓦朱檐的城楼。

    三天前,小雅阁里他宝冠紫衣举杯畅饮,即便是苦中作乐也还留了些君王的气度。可此刻,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和骨血,只剩下一颗苦闷迷惘的心,悬在一个空荡荡的皮囊里。

    这就是他的悲哀吧,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的悲哀

    远处,繁华热闹、川流不息的临淄城依旧敞开怀抱迎接着来自天下各国的商队,他曾经的主人,而今落魄的齐君正跟着我们越行越远。

    无恤换上了一套缟色的夏衣,撕去了脸上的胡子。我换了一件和齐侯一样的靛蓝色麻布短衣,另把一条绛色的襦裙系在了罗裙的外面,最后又用一块大大的细葛布蓝方巾把一头长发全都包了进去。无恤怕我的脸太招人,索性又往我脸上抹了一把河泥。

    系水两岸的河堤上不时会有商旅小贩驾着马车,挑着货担经过。在他们眼里,这条小船里坐着的只是一位愣神的老父和他东看西瞧的一对儿女。

    船在系水里又走了约莫三刻钟,正午的太阳已经升至头顶,我脸上的河泥被太阳晒干了,稍微一动就不停地往下掉泥粉。

    “还有多久啊?”我问无恤。

    “一会儿就到了。”

    我有些口干,见船底放了一只水囊便拿了起来。但这会儿齐侯就坐在我身边,我不好意思自己先喝,便开口先问了他:“尊上,日头烈,饮些水吧!”

    齐侯自从看不见临淄城后,眼神越发得呆滞。我见他摇了头,便拔开盖嘴,往嘴里猛灌了几口水。

    这时,从系水对面顺水晃悠悠漂来一只刷了亮漆的大木盆,里面一前一后坐了大小两个娃娃。大的那个把两只手伸进水里做了桨,伏着身子一下一下地往后划着水。小的那个全身光溜溜的,只用红绳在头顶系了一根冲天小辫,低头自顾自玩着一根竹管。

第199章 密道逃生 (二)() 
小时候,我和四儿也在渭水里这样玩过,因而看着这两个娃娃觉得格外亲切,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那梳着小辫子的娃娃见我看他,也咧嘴乐开了。在大木盆快要靠近小船的时候,他突然低头撩了一泼水朝我们洒了过来。

    原本我同他玩玩水倒也没什么,可偏巧他这一泼水全洒在了低头出神的齐侯身上。

    齐侯一朝跌落云底,眼见着又要颠沛流离,所以心里格外憋屈,这会儿一抬头见一个没穿裤子的小破孩都敢冲他泼水,顿时又羞又恼,他扶着船舷冲着那两个娃娃大吼了一声:“竖子放肆!连你们也敢来欺辱寡人!”

    那梳着冲天辫的娃娃一瘪嘴,瞅了身后的大男孩一眼,拿起手里的竹管就塞进了嘴里。

    我正打算哄哄那小孩,无恤突然大叫一声把我和齐侯的脑袋用力往下一按。

    “嗖——”有箭头破空之声从我们头顶险险掠过。

    “阿鱼!”无恤护着我和齐侯回头大喊了一声。撑船的船夫随即抽出丈余长的竹篙朝那两个娃娃挥去。那两个小人齐齐吸了一口气,把身子往后一倒,避开阿鱼的攻击,落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无恤放开我和齐侯把掀翻的木盆重新翻了过来,可下面早已经没了人,只留一根细细的竹管悠悠地浮在水面上。

    “赵无恤!”齐侯捂着脑袋,大声喝道。

    “方才情况危急,外臣失礼,还请尊上恕罪。”无恤坐着行了一礼。

    齐侯看看水里的大木盆许是悟到了什么,讪讪地抬了抬手。

    无恤一颔首,复又拿起刚刚捞上来的小竹管凑在眼睛上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刚刚好像听到有箭声?”我凑到无恤身边小声问道。

    无恤拿起船上散落的一根白茅,用它的根茎在竹管里捅了捅,蹙眉正色道:“我猜这是南方蛮人用的吹箭,箭头淬毒用以捕猎。”

    “吹箭?你是说刚刚那两个孩子是刺客?”我闻言大惊,脑海中小娃娃头顶那根系着红绳的细软小辫忽的化成了一根皮鞭狠狠地抽在了我心上。怎么会这样?这两个孩子是谁派来的?我们的行踪难道已经被陈恒发现了吗?

    齐侯此刻所受的惊吓显然比我更甚,他看着无恤手中的竹管,惊恐道:“南方的蛮人为何会来齐国?蛮人的孩子为什么要杀寡人?不行,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船夫——靠岸!寡人要上岸!”

    “不行!再走半里水路就到柳州渡了,此时上岸太危险了。”无恤看了一眼系水两岸茂密的树林,正色道。

    “在船上就不危险了?一定是陈恒那厮已经发现我们了!刚才那娃娃一定就是他派来的刺客。他平日做事决绝,不可能只派这么两个小儿来刺杀寡人,前面一定还有他的船!一定还有埋伏!船夫,船夫——寡人命你马上靠岸!”齐侯此刻心绪大乱,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扒着船舷,猛地抬起身子,那样子似乎恨不得冲上去抢下阿鱼手中的竹篙。

    叫阿鱼的船夫是无恤的手下,齐侯冲他大叫大嚷,他却并不回话,只拿眼神询问无恤。

    如此这般,齐侯越发恼怒:“寡人命你靠岸,你没听见吗?”

    系水这一段恰好流经一片高大的樟树林,坐在船上,起码河道宽敞,前面后面若有船靠近,我们也能早做防范。相比之下,在密林中行走就要艰难很多,因为我们很难预料敌人会从哪个地方突然冲出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齐侯因为今日连遭突变,性子变得格外敏感。虽说他一个落难国君,并没有权力命令我们,但为避免日后与他生隙,他如今越是狼狈,我们就越不可藐视他的君威。这样的道理,无恤自是比我看得更清。他朝船夫微一点头,呵斥道:“阿鱼,没听见尊上的话吗?靠岸!”

    那个叫阿鱼的船夫立即转了个身换了使力的方向,撑船往河岸边靠去。

    “这里离柳州渡应该还有一里地,大家提高警惕,千万不能在林子里分开。”上了岸,掩藏好了小船后,无恤取下了背上的长剑,又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递给了我:“这匕首你收好,待会儿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也好防身。”

    “嗯。”我点头将匕首收入袖中,转身对齐侯道:“尊上,你跟紧我,尽量踩在我走过的地方,以防路上有陷阱。”

    “知道了。”齐侯仰头看着四周高大茂密的树林,听着林间老鸦、鹧鸪此起彼伏的怪叫声,猛咽了一口口水,喑哑应道。

    “阿鱼,我走前面,你跟在最后面,小心左右两侧的灌丛。”无恤抽出剑握在手中,他看着眼前树影斑驳的林中小径露出了刀锋一般冷冽的眼神。

    阿鱼点头一诺,从手中的包袱里取出一对乌黑发亮的弯刀走到了我和齐侯身后。

    “走吧!”我们四人在无恤的带领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沿着小径往西走去。

    行了不到半里地,齐侯突然停下了脚步,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那里有人!那边树丛里有人在盯着我们!”

    我心下一惊,忙停下脚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三丛矮小的长满了淡黄色小果的灌木。“君上别紧张,那是酸果子梨,狐狸最爱吃的,里面也许躲了只狐狸吧!咱们马上就到了,赶紧走吧!”

    “不,我听见了!我听见他们来了!”齐侯随身佩戴的诸侯剑因为剑柄、剑鞘上镶有红蓝晶石太过醒目,因此在船上的时候就被无恤缠了一层青布,这会儿他一把扯开青布扔在地上,抽出寒光四溢的宝剑,冲着密林大喝了一声:“庶子小儿!今日你们谁要来行刺寡人,寡人就一剑刺死他!”

    “尊上,不能喊”我一把捂住了齐侯的嘴。

    无恤一皱眉头,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丢进了灌木丛。“嗖”地一下从里面窜出一只尖头尖耳,拖着蓬松大尾巴的灰色小狐。

    齐侯拎着剑,满脸羞恼。

    “走吧,不能再耽搁了。”无恤隐下怒气,提剑继续向前走去。

    我两手搀起齐侯,也加快了脚步。

    可这次还没走出去几步,无恤突然停下了脚步声。

    “怎么了?”

    “前面有人。”

    “哪里?”

    “来了!快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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