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灵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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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灵曲-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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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展颜,多少人自惭形秽,他一皱眉,多少人心如刀绞。

    他用餐的时长,从来没有一瞬间的谬误。

    他抬手的高度,从来没有一毫厘的偏差。

    他迈出的每一步,长度都与上一步一模一样。

    他活了近百岁,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他的发丝光洁如缎,将一旁的安宁衬托得形容枯槁。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终也难逃一场轮回。

    原来从生到死,从来都只有一条路走。

    长生看着正坐在榻上挺得笔直的知生皇,看着侧坐于榻边一脸迷茫的安宁,看着俯着身子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公子朝臣,也打算找个角落,安静跪好。

    他正要俯身,却听知生皇说道:“你过来。”

    他往前走了一排,准备跪下,又听知生皇说:“往前走。”

    公子朝臣,跪于寝殿之下,一排一排,井然有序。

    他们的排列,便是他们位分的写照。

    长生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僭越,他也知道,知生皇的话不能违逆。但他不知道,那人打算让他走到哪里,他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下,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有多慢,挪多慢。

    他的每一步,都好似停驻。然而榻上那人不发话,他又无法全然停下。

    他动作慢,知生皇却好似并不着急。知生皇不急,所有人便都不着急。

    他在人群里攒动,从所有公子朝臣都背对着他,变成有人背对着他,有人正对着他。

    直到走至正对着知生皇的第四排时,他再不敢向前。

    前面那些人,他多多少少都认识。

    第三排是众位公子,也就是知生皇那一串半大不大的小儿子们。

    第二排是司马孔仓,司徒知生旻,司空伏羿,是为三公,是重臣中的重臣,重中之重。

    第一排是一位不起眼的公子,七八岁模样,似乎名唤建业。听闻公子建业的母亲,位分很低,已有多年未得知生皇宠幸。

    他低着头,打算跪地,榻上那人发话道:“再往前走。”

    他走到第三排,缓了一会,觉得不太合适,自主往前走去。

    他已下定决心,走到第二排,若是知生皇再不发话,他就算是死,也决不前行一步。除非,知生皇是打算当着众人的面,将安宁许配给他。

    知生皇似乎也体察到了他的野心,既不让他死,也未将安宁交托于他。

    待他走到孔仓身旁时,榻上那人再次开口道:“可以了。”

    他如释重负,再不管什么风雅不风雅,咕咚一声跪地,生怕那人再让他往前走。

    如此也好,这一排的四人,这样一来,两文两武,相得益彰。

    长生将头低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从始至终,知生皇都没有往榻下看一眼。

    他一直低垂着双眸,似乎惊羡于自己修长的十指,完美的骨节,以致于出了神。

    他听殿中再无动静,料得众人已准备妥当,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他望着公子建业,却分明是对着所有人说道:“孤的这些孩子里,比你聪慧的,大有人在,比你勤奋的,大有人在,比你圆滑的,大有人在,比你天赋好的,大有人在,比你背景强的,大有人在。”

    他罗列了一大堆,公子建业只匍匐在地,并不言语。

    他停顿了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说:“但你宽厚仁爱,忍得让得,是不可多得的守业之才。”

    公子建业抬头,静静看着知生皇,一言不发,潸然泪下。

    知生皇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闭目低声道:“孔仓、知生旻、伏羿、长生,孤将建业托付于你四人,死无憾矣。”

    长生闻言,心中惊愕。他本汲汲于权力,眼下有人许他高位,他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随波逐流这件事,他一直很在行。

    他学着那三人的模样,顿首流涕。四人异口同声,说着些竭忠尽诚,至死方休的客套话。

    公子建业一直不说话,他总是这样,听得多,说得少。即便是哭,他也无声无息。

    知生皇似乎对这一点尤为满意,他又嘱托了一句:“建业,你日后当兼听广纳,励精图治。这牛贺,孤闻着腐朽,令人作呕,到了你手里,或许也该变变样了。”

    公子建业领命,顿首,顿首,再顿首。

    他不说话,便没人将他当成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知生皇见状,悠悠笑道:“孤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退场,小心翼翼,那么多人,动作却轻盈得很。

    在牛贺的皇宫里,大家为了附和知生皇,都温文尔雅,举止得体。

    弄出声响这件事,他不喜欢,众人便不会去做。

    当然,这众人不包括安宁。

    她没有弄出声响,因为她没有动。好像知生皇那句吩咐大家退下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

    他见她两眼空洞,兀自出神,顿时心生怜悯,柔声问道:“你不走吗?”

    她好像没在听他说话,却又分明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走了,还得被你喊回来。”她转头看着他,尽量装得神色淡然,若无其事。

    她说的是实话。纵是她现在离开,还是会立马被他叫住。因为他,放心不下。他知道她心事重重,对于玉采的死,她至今未能消化,更别提不要介怀。

    他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像多年前一样,轻声叹道:“看着你如今这模样,孤走都走不安稳。”

    “那便不要走。”

    他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终是问出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孤此番一走,不应是了了你的一桩心愿?”

    他期待她的答案,他不想自己死了,仍被记恨着。他希望她能放下,他以为自己这一死,足矣谢罪。

    “亲人死了,爱人死了,如果连仇人也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要这心愿,还有什么意趣?”她答得云淡风轻,却仍将知生皇归于仇人一类。

    不过也好,这般被挂念着,强过了无牵挂。

    安宁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本事,但凡她说出的话,总能让人不痛快,却又不是那么的不痛快。

    他说:“安宁,你还有亲人,你的祖父,祖母,他们在胜神,你如果愿意,孤着人送你过去。”

    “不去。”她答得简短而笃定。

    “你的亲叔叔在周饶,你们或许已经见过,”他看着她,平静地说道,“他非池中之物,你跟着他,将来不会受苦。”

    她闻言,忽地噗嗤一笑,微微眯着桃花眼,妖妖道道地问道:“父皇,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你叫孤什么?”他错愕,忐忑,万分惊喜,以致于忘记了回答她的问题。

    “我叫错了?”

    “没有。”

    “那就是你听错了。”

    她刚燃起一堆烈火,复又浇上一盆冰水,让人无所适从。还好,她面对的,是那个情绪永远拿捏得当的知生皇。

    他再次黯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是要赶我走吗?”

    她此前说这种话时,一定是眉飞色舞,天真中带着几分魅惑,妖气横生。如今,她的语气虽未变,配上这一副茫然的表情,简直是了无生趣。

    他从未想过,玉采的死,对她打击这么大,她几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无时无刻不在走神,却生生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泰然来。

    她可能上一瞬还在与人交谈,下一瞬就已经入定。

    她的思维,已经从跳跃变成了跌宕,以前只是偶尔让人跟不上,现在是偶尔让人跟得上。

    她这般疯疯癫癫,倒痴不傻的模样,如何能让人放心?

    他想把她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如果长生不是这个人,他只能将她送走。

    所以,同一个问题,安宁问了两遍,他仍避而不答。

    安宁见状,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她一边抽泣,一边低声呢喃道:“他们对我来说,都不是亲人。”

    “怎么不是?那些人,都是燧人瑱的骨肉至亲。”

    “他对我而言,也不是亲人。”

    “那是什么?”

    “是陌生人。”她说话的速度,越变越慢,她努力将陌生人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生身父亲,陌生人。

    安宁的荒诞,随着玉采的死,已经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就连那神态举止一贯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知生皇,也忍不住赏了她一个不小的惊讶。

    她看着他那一脸错愕,满不在乎地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从此往后,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

    安宁领命,心中欢喜。

    她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又自有一套谋生之法,她之所以会赖在牛贺皇宫不走,只是因为她深信,那人一定会回来找她。

    她不知玉采如今身在何方,所以只能将自己搁在一个醒目的位置上。这样的话,只要他来了,一眼便能看到。

第七十六章 心思陡变() 
她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一时无两。

    她望着窗外的落叶,轻声问他:“心里牵挂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一笑一尘缘,万念无清静。”

    “既然不清静,为何还要念念不忘?”

    没有回答。

    西风瑟瑟,黄叶纷飞。

    她的疑惑,揉碎在一场秋雨里,无迹可寻。

    他背脊挺得笔直,微微合上双眸,走得悄无声息。

    她的恨,忽如秋风中的落叶,无依无靠,无处安生。她尚未能放下,他已悄然远行。

    她曾问他,死也要站着死吗?

    他用这骄傲笔挺的身姿告诉她,至少不能太难看。

    她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她说:“你回来,你回来”

    他没了气息,眼角却有清泪,串珠成行,顺着面庞滑落,弄脏了那惨白的水粉,鲜丽的伪饰。

    她伏在他怀里,任谁来,她也不撒手。

    有人在她耳边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唯有没入尘土,往者方能安息。”

    她口中念起灵咒,数百根藤条拔地而生,将她和知生皇与众人隔开。

    有人想要破坏藤条,她眼神死寂,掌风凌厉,隔空将那人举起,狠狠抛至数尺之外。

    还有人欲上前,公子建业温言制止道:“你们都回去吧,等皇姐想通了,自会送父皇入土。”

    “放你狗大爷他娘的罗圈屁,”安宁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气愤道,“谁他娘是你父皇,他是我一个人的爹。”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她言辞粗鄙,出言顶撞新皇不说,更是在先皇遗体前大打出手。此等狂妄,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百般胡闹,公子建业却吩咐左右离开,只留下长生一人,劝解宽慰她。

    宽阔的寝殿内,闹哄哄了一阵,此刻又只余下安宁与长生,还有咽了气的知生皇。

    她方才像好斗的公鸡般,瞬间全身毛发都倒立了起来。眼下见无人再与她争抢知生皇,她才瘪了气,颓萎地坐在榻上,斜倚着墙。

    而那些无本而生的藤蔓,也随着她的松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眼都懒得抬一下,轻声问长生:“你还在这做什么?”

    “我被公主美色所诱,挪不开脚步,又感于公主悲切,内心怅惘,不知”

    他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冷言道:“说真话。”

    “先皇放心不下你,让我守着你,新皇也放心不下你,还是让我守着你。”

    他说真话的时候,要远比说假话显得有趣,有趣得多。

    他以前是想借着安宁上位,如今先皇直接将他放在高位上。他摇身一变,就成了托孤重臣。她对于他来说,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

    他如今与她守在这寝殿,实在是新皇吩咐,无可奈何。

    安宁知他急着走马上任,一刻也不想与自己呆在一起,叹着气说:“你走吧。”

    长生闻言,动也未动。

    他是个草根,是从贱民圈子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小人物,如今得志,却不见一丝张狂。

    他定定看着安宁,一言不发。

    先皇刚死,他的风雅也跟着死了——他看上去老实敦厚,眼里有道不尽的悲天悯人。他如公子建业一般,听得多,说得少。

    她见他站在那里,既不离开,也不说话,别扭得很,于是说道:“我不会寻死,你且放心去吧。”

    “他们放心不下你,我放心不下先皇。”她喜欢听实话,他乐于讲真话。

    “我没有鞭尸的癖好。”她一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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