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灵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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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灵曲-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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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也好。”殊不知,安宁权当是个笑话,她说得淡然,说完神思又开始飘忽。

    直到她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思虑才又险险飘了回来。

    “屋外秋寒,陛下身子又不适,恐怕”那女人声音娇滴滴的,看上去与安宁一般大,准确地说,可能还年幼些。

    “孤让你开口了吗?”他声音温润,语气中却自带几分霜寒。

    那女人见状,只低下头,不再说话。

    按照他的骄傲,本该将死都要自己走,走得不紧不慢,雍容得体。眼下,他却任由安宁搀扶着,步履有些缓慢。

    安宁朝那女子的方向嘟了嘟嘴,一边走,一边问道:“新找的女人?”

    “好些年了,你母后活着的时候,她便进宫了。”

    “哦,那我怎么不认识?”她歪着头,努力回想。

    “你一共认识几个?”知生皇一语道破天机。

    “太多了,实在难以辨认。”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出了门,进了园子。只留下身后那女子,在长生与众多宫人的注目下,显得尤为尴尬。

    屋外天高云淡,秋风萧瑟,万物飘落,满目萧索。

    这样的季节,属于枯竭,属于离别。

    黄叶飘至知生皇肩头,安宁想替他拂去,他却伸手接过。她与他并肩而行,身上却未曾沾染落叶,哪怕一片。

    他说:“你的修为,还真是令孤刮目相看。”

    “我有幸拜了个好师父。”

    “司幽门玉采,此人确实,深藏不露。”

    “你都知道?”

    “起初你远走他乡,孤怕你一人在外,会受委屈,一直派人在后面保护你。”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后来跟着你到了周饶,见你在司幽门安顿下来,孤这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听了这番话,安宁恍然大悟,难怪当日玉采会说,知生老儿若想灭她,绝无可能,让她在周饶招摇过市。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绝对高明,藏在了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她甚至连名字都懒得改,她以为这样,知生皇便不会起疑,她便能瞒天过海。

    如今看来,还是师父说得对。

    她似乎又不太敢确信,朝他问道:“所以那时,你不是派人去追杀我,斩草除根?”

    “孤已经失去了昭柔,不能再失去你。”

    知生皇这句话,无疑是肯定了她的答案。

    她突然觉得自己格外的蠢,如果早知如此,她当时也不用马不停蹄地赶路,一心甩掉身后的追兵。

    她更不用穷困潦倒,衣衫褴褛,她只需要转个头,悠悠吩咐上一句:“给本公主备好衣装马匹,好酒好菜伺候着。”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出逃,似乎变得毫无意义。

    但是,她也必须要走,因为外祖父走了,母后也走了。她若留下来,那才真的是,认贼作父。

    聊到这个话题,安宁沉默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她虽极力躲避,却还是避无可避。

    知生皇看她默不作声,长长叹了一口气。

    冷风灌进胸腔,他又开始咳嗽。他用袖口捂着嘴,安宁侧目,似乎瞥见一片殷红。

    在她以为这样的咳嗽一旦开启,便没有休止时,他渐渐稳住气息,不再咳嗽。

    她又看了眼他的袖口,他见状,将手负在身后,暗自将那块有些潮湿的袖口,悄悄往里卷去。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有细粉遮盖,看上去毫无破绽。

    即使有些病态,那也是他们牛贺权贵间争相模仿的,做作的病态。

    他说:“孤知道,你心中一定恨孤,为何不念旧情,灭掉你外祖父一族。安宁,如果你这辈子不幸,坐在了孤的位置上,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即使你万般不愿,还是不得不去做。”

    知生皇说这话时,突然让她想起了某个人。

    那人也曾说过,他正做着自己曾经最不屑的事,在肮脏的权力旋涡里,摸爬滚打,苟延残喘。

    他说,身侧有虎狼,他若不为鱼肉,只得做刀俎。

    知生皇将这些,称为一生的不幸。

    对于权力,他们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他们甚至没有资格谈喜或不喜。因为他们的身份,已经替他们选择了人生,决定了纷争。

    他看安宁出神,也不知她在不在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安宁,你不是孤,你不懂,在权力的交迭中,必然有人牺牲。”

    牛贺的权贵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若不斩杀这其中最最得志的,最最大权在握的有莘无惑,他根本无法树立自己的威信。

    他不想做任何人的傀儡,即使那操纵他的人,也是一心为了家国,即使那人,是他妻子的父亲。

    没有哪个君王,可以忍受功高盖主,他须得有自己的言权,他若想不被群臣看轻,必须捡一个最有分量的下手。

    他说:“这是先祖留下的基业,孤被勉强推至这样的高位,须得做出配得上这位置的事情。因为这牛贺,终得姓知生。”

    “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安宁淡然说道,“但你至少,应该努力保全你的女人。”

    “你母后是服毒自尽,孤赶去时,已经晚了。”

    秋风扫过,黄叶漫落,他望着园中的寒色,眼中忧郁。

    即使不能感同身受,她也能感受到身侧这人的悲痛,那是久久不能释怀,或许将伴随终生的遗憾。

    她一拳捶在知生皇身上,不算太重,但也绝对不轻。

    他向后退了两步,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他将背脊挺得笔直,时刻不忘记自己的身份,和那众人争相模仿的风雅。

    她伸手去扶,趁他不备,又是一掌袭来,稳稳拍在他的背上。

    他刚想躲,安宁又在他腹部拍了一掌。

    他表情痛苦,却仍是端端站立,举止得体。他拂袖捂嘴,压抑着控制不住的咳嗽。

    过了许久,他又重新调整好气息,不紧不慢地说道:“安宁,你做这些都没有用,孤从小便是这样。打从娘胎起,我们便注定这样,即使身受千刀万剐,面上也得云淡风轻,不能有丝毫慌乱。”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他们都出自同一个阶层,接受着同样的教育,受着同一种文化的熏陶。

    他们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情绪,永远是对事物做出的正确的评价。他们的沉痛或喜悦,永远是为了衬托所谓的家国大义。

    这一点,安宁深有体会。

    儿时,她跟在有莘氏身侧,随她出席宫中侧妃的悼亡祭祀。虽然是大快人心的事,但她母后也一定要哭得柔肠寸断,感天动地。

第六十五章 命不久矣() 
有莘氏说,因为她必须要德行称位,母仪天下。

    彼时,她只似懂非懂。

    后来,她自以为自己长大了,将这一套行为统称为虚情假意,简称虚伪。

    如今,看着知生皇这般模样,她又觉得悲哀。

    他一句话将安宁拆穿。

    原来她这几下攻击,不是为了她母后报仇。她只是看他强忍着的模样,太过难受。她试图让他露出些狼狈的姿态,人类原始的,对抗疼痛的姿态。

    她想看着他像常人一样,捂着肚子,痛痛快快地咳一场,天昏地暗,毫无形象。

    然而,他终于未能如她所愿。

    安宁闻言,叹了口气,轻声呢喃道:“所以死也要站着死吗?”

    他点头,悠悠答道:“至少不能太难看。”

    “也不知服毒而亡,死状是否得体。”她想着,他既要死得有脸有面,却不知自己那含恨而终的母后,当时有多凄凉。

    仔细一想,心中难免伤怀。

    “孤听闻昭柔服下毒药,匆匆赶去。孤赶到时,她已伏在桌上,应是强撑着一口气,”他端详着方才从安宁手中接过的黄叶,静静说道,“她看到孤,几乎是使出全力,端起桌上的花瓶就朝孤砸来。”

    安宁仿佛身临其境,跟着点了点头——这些乒乒乓乓的声音,她曾经耳熟能详。此刻听知生皇这般描述,觉得十分有画面感。

    “她远远望着孤,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喊着,让孤走”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艰难吐出一个“走”字。

    “母后一定说的是‘滚’。”她笃定地纠正道。

    只有这个字,方能显出她母后的霸气,还有与众不同。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安宁,知道你母后为什么让孤走吗?”

    “是我,我也得请你‘走’。”说这话时,她将“走”字,特意咬得很重。

    “咱们牛贺有个说法,恋人死时相见,来生便能相遇。”他握着黄叶那只手,似乎有些颤抖。

    安宁仔细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个说道,至少那些讲男男女女的里有。

    有莘氏临死都还撑着一口气,分明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然而他来了,她却让他离开。

    她对他有心有情,却求生生世世不复往来。

    原来他加诸在她身上心上的苦痛,让她连死都无法释怀。

    她的一生,竟这般悲苦。

    安宁又叹了口气,不无关切地问道:“那你呢,你走了没?”

    他双手将黄叶对折,不想那黄叶已被风吹干,一碰就碎,根本经不起摆弄。经他这么一折腾,黄叶碎作极不规则的一块一块,随风而逝。

    他看着风中的小碎末,摇了摇头。

    他说:“孤走上前去,对她说,倘若有来生,必不相负。”

    “这辈子尚且如此,有什么资格谈来生。你倒不如随了母后的心愿,让她安静地走。”

    “她倒在孤的怀里,忽地笑了,她说‘你这骗子’,而后,就闭了眼”

    说了这番话,他似乎有些倦怠,也闭上了双眼。

    空气中,是无以名状的萧索。

    她抬眼,蓦地发现,不知何时,晴空里飘来一只孤雁,远远挂在天际,遥不可及。

    听闻,人死后有灵,留存世间,守候故人。

    一声雁鸣,划破长空。

    那孤雁展翅飞来,在二人头顶,打了个旋,复又飞走,卷起一堆落叶,带走一阵秋风。

    重伤初愈,安宁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习惯性地,两手环在胸前,将外衫紧了紧。然而身侧,再无一人,解袍相赠。

    她猛然惊觉——原来这几年,自己竟是被人宠坏了。

    她双手握拳,越收越紧,却全然无法感觉到,那熟悉的热度,滚烫,滚烫。

    直到气力耗尽,两手发酸,她摊开手掌,才蓦然发现,她的手心,原本连一阵风,也未能留住。

    许是秋意撩人,她站在风中,只觉双眼酸涩。

    知生皇瞥了她一眼,幽幽叹道:“孤已经有很久,没有远行了。”

    安宁兀自出神。

    她知道,他将独自一人,走过人生最后一条长路——跨过鬼门关,迈过黄泉路,渡过三途河,行过奈何桥。

    这一场远行,终将是他一生之中,最后、最长的一次远行。

    他说:“年岁不我与,孤还有许多事,未来得及去做。”

    他感到大限将至,突觉人生短浅。数百年光阴,比于这浩然乾坤,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原来人在时间面前,都剥皮去骨,如出一辙,一样的渺小,一样的卑微。

    他转头看着她,开口问道:“安宁,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父皇’?”

    她侧头,看着他那悲悲戚戚的样子,心中不忍,却又无比笃定地答道:“不能。”

    他将她母后的一生,害得那般心酸。

    他这一生,凭什么事事顺遂,总该留下些憾事罢。

    她曾经以为,只要亲手取下他的头颅,便算是大仇得报。如今她却觉得,诛人,远远比不过诛心。

    她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原谅他,因为一旦原谅了他,她远走他乡的那几年,就突然变得毫无意义,又无比愚蠢。

    她总要找些法子,牵挂着他,也让他牵挂着,不能好好地走。

    他得了答案,并不意外,只不再看她,继续朝前走去。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事,到头也来不及去做,还有一些事,即使来得及,也没法去做。

    因为有的过错,既已发生,便无法弥补。

    对于这些过错,有人选择原谅,有人选择报复,有人选择遗忘,还有的人,选择记挂,比如安宁。

    虽然她这样做,除了能让知生皇不痛快,让她自己不痛快,看上去,再无意义。

    安宁觉得,人这一生,总应依靠些什么活着,比如记忆。

    当她称知生皇为“你”,而不是“父皇”时,她便会想起,曾经的一些事,一些人,遑论对错,遑论好坏,只要经过了,便是经历。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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