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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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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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向宇文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对那女子说:“你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同夫人说。”

    那女子温顺地行了个礼,低着头出去了。

    大殿里重新变得阴暗又空旷。

    我低头一笑,只觉得一股苦涩的味道自心底泛滥开来,浸泡得全身都是。

    原来是琴尚在御,新声代故。

    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徐氏说的话:“天下男子莫不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但是你可知色衰而爱弛么?到那时,你还有什么可以支撑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果然是不应该回来的。”我垂目看着木头铺就的地板。

    却惹恼了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用力一拽,跌入他怀中。

    又狠狠掐住,问:“你觉得我负了你?你也会觉得被人辜负吗?!那你为什么要负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地负我?!”

    我看着他因为暴怒而通红的脸。他要报复我,我却无力还击,生生承受下来,只觉得痛断肝肠。

    我宁愿他打骂我。

    “我没有负你。我辜负的人是他,从来都是他。”我流着泪轻轻说。

    他眼中的火熄灭了。精疲力尽般,颓然地松开我,退后两步,整个身体都陷入了光线照不到的大殿的暗处。

    他低下头喃喃低语:“我愿用整个天下来换你。我想着,不管高欢提什么条件,要三荆之地,要河南,甚至要长安,我都给他。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这些全都给他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惜被万世唾骂,只想换你平安。晋阳一生变故,我立刻派人潜进去救你,可那些人却回来告诉我,你同独孤信趁乱南下了。”

    我的手臂上,被他捏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可是心里的疼痛比手臂上的疼痛要剧烈千万倍。

    他那样颓丧地躲进阴影里,如同蛰伏在暗处舔舐伤口的夜兽。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明音,你要什么我都给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无限伤痛。

    我无所适从地站在他面前流着泪,像一个做错了事情,却不知如何说对不起的孩子。

    他通红着眼睛,声音愈发凄苦:“我听说你们南下了,我想,也许不是我的终究还是会失去。当年是我拆散了你们,你们要是真的情深若斯,我就该放你们去。——我都放你们去了,你为何还要回来?”

    “我”

    他抬手打断我,重新挺直了腰背,从怀中掏出一片白色的布帛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如五雷轰顶。

    邹氏明音,大统三年嫁于武川宇文泰为妻。三生结缘,今日始尽。既已缘尽,放归本家。从此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他不要我了。

    “你要遣归我?你不要我了?”我愣愣地看着那帛书,白纸黑字,满是绝情。

    他是何时写了这个,存在身上?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给我?

    “你既来了,这个就拿去吧。”他轻轻说,苦笑着,目光从那帛书上移到我脸上,“拿着这个去找他吧。光明正大地同他在一起。”

    我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没有动,生生承受了这一巴掌。

    撇了头在一边,不说话,亦不看我。

    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手却火辣辣的疼,如同打在石像上。他却岿然不动,依旧站在那里,看上去是那么软弱,无力。

    我仰起脸,看着殿顶上冰冷的横梁。泪水凉凉地滑落,一发不可收拾。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那些妄想挣扎于命运洪波的女子皆无善终。我终于还是要孤单地,过完这茫茫的一生。

    这一生惟独辜负了他。连番地遗弃,让他受尽苦楚。他若不知道还好,若他知道了,又可以怎么办?

    惟有收拾自己。

    我闭上眼,满目的黑。

    手中狠狠一扯,那洁白的布帛刺啦一声,裂成两片。

    抛在他面前。也已无话可说。当年他强娶时,软弱跪在他面前哀求;难道如今被他遣归,还要再软弱一次吗?

    当年究竟手中有如愿的命运,有邹氏的命运。如今两手空空,亦心无所惧了。

    我擦干眼泪,要在他面前做一个心肠枯冷的女子。

    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好。

    我转身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殿门口,门哗地一声被用力推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卷着大片的雪花。

    下雪了。

    觉儿和邕儿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觉儿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紧紧抱住我的腿。邕儿跑到宇文泰面前,抱着他放声大哭。

    “阿父!你别让家家走!我要家家!”邕儿大声哭着,伤心欲绝。

    觉儿抱着我,使劲晃着我哀求:“家家你就跟阿父认个错吧!别离开我们!!”

    我被他抱着,动弹不得。十岁的孩子,力气已经大得惊人。

    我认错?我错了吗?若我此时错了,那多年前,又是谁错了?

    我不该爱他,我不该爱他!!

    我低头看着跪在我膝下哀求的觉儿,只觉得一片心被凌迟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我蹲下来抱住他,他是那样软,那样幼小。他离成年还有很远很远,却要失去母亲了。

    “家家,你要去哪里?”觉儿哭着问,柔软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裙子不肯放手,好像一松开我就会立刻消失一样。

    被丈夫遣归的妇人都该回娘家去,由父兄择人再嫁。可我哪还能回去,山遥路远,日久年深,哪里还有我的归途。

    我离了他,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我细细吻着自己的儿子,柔着声音对他说:“你要好好照顾阿奴。”

    站起身,狠心将他拉开,迈步要走出去。

    邕儿又哭着追上来,想要抓住我,却一下扑空,摔倒在地上,一手却紧紧攥住了我的裙角。

    “家家!”他满脸泪水,嚎啕不止。

    我抱起他,紧紧抱在怀中。这个几乎要了我的命的孩子,直让我心如刀绞般疼痛。

    “明音。”宇文泰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来,脸上那些软弱空洞的表情一扫而光。他的目光重新恢复了精明和强势,声音低沉:“你去聆音苑住吧。没有我的同意,哪里都不许去。”

    我愤怒。何以如此阴晴不定,出尔反尔:“你已经不要我了!”

    他的嘴角泛起残忍的笑,手中拎着那两片残破的白帛:“不,明音,我不会轻易让你离开。我哪里都不会让你去!你只能呆在聆音苑里,直到老死的那一天!”他回身,就着大案旁的烛火,将它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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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大统十七年(公元551年)-春() 
在聆音苑的日子是荒废的,空白的。这是我的不幸,但亦是大幸。从此身陷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

    醒了睡了,都不知道。身边相伴的,只有一个眉生。

    关着门在屋里,看不见雪融,只觉得天气渐暖。睁开眼,原来已经大统十七年了。

    不是一个冬天,是又一个冬天过去了。

    外面的世界已与我毫无干系,也无心无了解。只在几个仆从小声的议论中零星知道,去岁五月,高澄的阿奴高洋废了元善见,在邺城自立为帝,国号为齐,改元天保。

    然而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窗外明月高悬,想起昔日的那些和月亮有关的故事,只有一片伤心忆不得。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打开妆奁,一颗千丝菩提子,一枚金奔马。我一生的两个男人,如今都不在我身边。

    只觉相思如扣,杜鹃啼血。

    铜镜中的那张脸迅速老去了。一双眼空洞又冰冷,像无底的深潭。

    君仍是清路尘,妾已成浊水泥。

    绝望是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忽然听到外面远远传来丧钟的声音。一声一扣,悠远绵长。响在耳边,又飘过去了。都和我无关。

    是宫里传来的钟声。至尊崩了。

    总算解脱了吧,大半生在宇文泰的掌控中,做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皇帝。

    过了两日,来了一队禁军,一个黄门手持诏书。

    皇太子元钦嗣位,宇文泰以冢宰总百揆,我亦随他被加授太师安定公夫人。

    随后,那日在文正殿里见到的年轻女子冼儿按照礼节前来拜见,向我祝贺。

    她年轻而妖娆,有着月亮般妩媚的脸庞,眉眼中都是青春带给她的无边的自信和喜悦。

    小腹隆着,看样子已经有六个来月的身孕了。

    这是姬夫人叱奴氏。原是李弼府中的舞姬。

    听眉生说,有一日李弼宴请宇文泰,宇文泰酩酊大醉,夜宿李弼府上。第二日早晨便带了这女子同乘一辆马车回云阳宫了。

    “那阵子,太师很不开心,大概李弼宴请他,本就有这样的目的。”眉生这样说。

    他有新人在怀,而我只有萧索寂寥的庭院相伴。回首庭院如旧,风景依然,只我万念已灰。

    叱奴氏走后不久,忽听到外面有欢脱的脚步声,眉生欢喜地说:“是觉公子和邕公子来了呀。”

    觉儿的声音年轻而明亮:“家家在休息吗?”

    眉生领着他们往里走,那声音越来越近:“刚才睡了午觉起来了一会儿呢。”

    吱呀推开门。外面的春光闯进来,我眯了眯眼。

    两个孩子跑进来,一头钻进我怀里。邕儿又长高了,却依旧奶声奶气:“家家,我好想你。”

    我一手抱着他,一手抚着觉儿的脸。那鼻梁逐渐挺直,越发像宇文泰了。大概因为刚才跑得急,此时鼻尖上微微冒着汗。

    “你们怎么来了?还跑得这样急。”

    觉儿自我怀中抬起头,眨着晶亮的眼睛说:“至尊嗣位,封了孩儿为略阳郡公了。阿父说,让我自己来告诉家家一声,也带着阿奴来看看家家。”

    我微笑:“觉儿如今也有爵位了。长大了呢。”

    他撇了撇嘴:“这爵位还不是靠了阿父的荫庇?我要靠自己做一番成就。”

    “好志气呀。”我摸摸他的头,心里却在说,不要做什么成就,只要有一个普通人的快乐就足够了。

    有大成就的人,往往不会快乐。

    他们拉着我走到庭院里,觉儿指着那两株银杏问:“这树不如从前茂盛了呢。”

    从前郁郁葱葱,亭亭如盖。如今枝叶寥落,冷冷清清。

    我看着那树冠愣愣地出神。这庭院满目萧索,那些树木,假山,池塘,什么都没变,却没有一样还保有从前的气息。

    这聆音苑到底成了一个深深的枯井了。

    “家家,你什么时候回来云阳宫和我们同住?我想每天都见到家家呢。”邕儿软绵绵地贴在我身上问。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家家更喜欢住在这里。云阳宫里不是有姬夫人照顾你们吗?”

    邕儿还未说话,觉儿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她!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还老是在莫那娄那里打听家家你的事情。”

    “打听我?”我心里一凛。也是个不安分的女子呢。

    觉儿不满地翻了一个白眼:“我都听到好几次了。莫那娄都跟她说了太师不让谈论家家的事,她还要缠着问。”

    “是呢。”邕儿抢着说,“还为此被阿父申斥过呢。”

    觉儿抬起脸温柔又小心地看着我,轻轻问:“家家同阿父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阿父不许任何人提起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笑了一下:“是我让他伤心了。”

    他乖觉地不再追问下去。也许自小就能察觉偶尔萦绕在家里的那团不安的阴云是什么。自小就明白,那个让父亲忌惮、让母亲避讳的人是谁。

    转眼又是一年。

    这是新帝嗣位第二年初夏,某个炎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看门的仆从忽然进来说,叱奴夫人来了。

    我还在暗暗奇怪,她怎么会来这里。她已经未等仆从去请,就自己走了进来。

    穿着黄蓝的间色裙,头上珠翠环绕,光彩夺目。

    宇文泰用度简朴,对自己的女人却是从来都不吝啬的。

    只见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婴孩。我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也不过才一岁不到。也不知特意抱到我跟前想要做什么。

    只见她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走到我跟前,轻轻行了个礼,说:“夫人见谅,妾手中有小公子,不方便行全礼。”

    我点点头,连周旋都不欲花力气,问:“姬夫人来我这里有事么?”

    她嫣然一笑,说:“直儿自出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自己的阿母。近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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