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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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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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泰连忙派出李虎前去剿杀。大军都屯在弘农观望。

    可几天之后,传来了李虎和众公卿带着太子躲避到渭北的消息。

    宇文泰大怒。他的后方,长安,竟然沦陷了。这天半夜回营,脸色黑沉沉的,山雨欲来。

    我问他:“长安如今怎么样?”

    他眉头皱着,仿佛再也展不开了。那双颊的颧骨高耸着,脸上一片片的阴影,没有一点好的迹象。

    他说:“太子已离朝避祸,公卿大臣们也都纷纷出城去了。如今关中震恐,百姓相剽劫。听说,景况很惨。沙苑的降将赵青雀和雍州的一个叫于伏德的游民造反了。青雀占据了长安子城,于伏德占领了咸阳,和咸阳太守慕容思庆领着降卒拒我还朝大师。如今长安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抗拒青雀,候骑说,每日接战不止。”

    我忽然想起长安的丞相府,惊道:“姚阿姊和毓儿还在长安”

    见他脸色越来越黑,我不敢再往下说。

    虽说丞相府有不少看家护院的家丁,但是能不能挡得住那些反叛的士卒和流民?

    毓儿还小,姚阿姊又只是个妇道人家。若是变故真的波及到了丞相府,他们该怎么办?

    还有金罗。他的府中,也只有郭氏带着金罗两个人。如今又怎么样了?

    我不敢往下想。

    许是我愁容满面,令得宇文泰担忧。他抓过我的手,轻声安慰说:“别担心这些事。你如今照顾好自己就行。皇上已经命我前往征讨,我们明天就一起去长安。但你要乖乖听话,护好我们的孩子。不然,我就遣萨保直接送你去东雍州了。”

    大军不日就到了长安城下。众将都有家小留在长安。此刻也都心急如焚。

    豁出命去的半生戎马,也不过是为这一家一院。如今陷入敌手生死未卜,眼看半生辛劳将付流水,怎能平心静气?

    这天,大军屯于长安城外,四面将长安围得水泄不通。宇文泰遣宇文护袭取咸阳1,然后南渡渭河与大军相会。

    宇文泰一直很重视宇文护,多年来着力培养。近年来更是时常委以重托。他曾对我说,若是将来毓儿,或是他其他的儿子能够像宇文护这样优秀,他也就心满意足可以放心托付了。

    有时我忍不住怜惜宇文泰。人人都道他时机正好,年少得志,谁又晓得年少闯荡的辛酸和艰险。谁又明白眼看着父兄一个接一个殒命的悲痛和恐惧。

    世道的险恶,从不因为一个人年纪尚轻就轻减分毫。

    总欺少年穷。

    他不光要保全自己,还要照顾一众侄子,悉心培养他们。其实算起来,他比宇文导也只年长六岁而已。

    可是他却那么强大。一肩扛着家族的荣辱,一肩扛着天下的兴衰。他逼着自己那么强大。

    他从不同我说这些,然而我总是会在某个莫名的时候,感受到他身上突如其来的沉默和寒意。一瞬间,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注释:

    1周书记载袭取咸阳的是宇文护的二兄宇文导(511-554)。本文为避免太多人物出现而改为宇文护。

第五十七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秋() 
这夜突然狂风大作。剧烈的风刮得帐篷哗哗作响。

    宇文泰睡在我身边,将我紧紧揽在臂间。

    我的胃中翻江倒海,一阵阵呕吐感汹涌而来。

    他轻拍着我的胸口,问:“睡不着?这么难受吗?”

    我推开他的手,吐了口难耐的浊气,说:“姚阿姊不是生过孩子么?难道你不知道?”

    他突然沉默下去,半晌,说:“那时候我哪有心思管她。都是她自己过来的。”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个时候,提起姚氏,无疑让他本已糟透的心情雪上加霜。

    其实我一直在揣测,他对姚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无疑他是关心姚氏的,他很在意她。可若说那是爱情,却又不是。

    难道是爱情吗?那他为什么又把所有的宠爱和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我?

    这时外面侍从轻声说:“丞相还醒着么?”

    “什么事?”他坐起身。

    “有长安城的百姓开了城门,结队出迎丞相大军。现在几个长者正在帐外求见丞相。”

    他一听便说:“我马上就来。”

    我也起身。他回头一看,说:“你起来做什么?”

    “我要同你一起去。”

    他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语气中有些不满:“这样的黑天,外面风又大,你怀着身孕,一起去做什么?”

    我低低说:“也许有人知道府中的消息”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直有些心虚,也不知为什么,像做错了事情一样,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多披件衣裳。”

    外面候着十来个老者,都须发尽白,垂垂朽矣。为首的那个拄着一支竹节拐杖,背拱得像一座桥,一双眼睛眯得几乎要睁不开了。脸上皱巴巴的,又糙又黄,像风干的猪肚。

    一见到宇文泰,他们立刻颤颤巍巍要下跪,被宇文泰上前一把扶住,说:“老先生不必行此大礼。”

    那为首的老者努力抬着头,睁着眼睛看宇文泰,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不意今日复得见公!”

    言毕,一皆人等都老泪纵横。

    宇文泰说:“是宇文泰思虑不周,关中未留兵看守,以致关中百姓蒙难。是宇文泰的过失。”

    为首的老者摇着头说:“长安贼寇为乱,百姓苦不堪言啊!如今丞相大军回来了就好了,好了!”

    我心急如焚,上前一步,本欲开口询问相府的情况,却被宇文泰暗下一把拉住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只得沉默不语。

    这种境况下,若他们主动提起也罢了。但自己开口询问相府的情况,岂不显得私心过重?他不愿落下这样的声名。虽然他自己也忧心忡忡,但只能死死隐忍。

    他一夜未眠。夜的微光雕刻着他的轮廓,那么静默,寂寂无声。

    宇文护没有让宇文泰失望。没过两日,咸阳便传来捷报。慕容思庆临阵被斩,于伏德也被生擒。他马不停蹄率军渡河来和宇文泰会合。

    接下来没几天,大军便攻陷了长安子城,杀了赵青雀,平定了叛军。

    回师短短数日,宇文泰平定了关中。

    大军迎着皇帝回了长安。宇文泰下令诸将各自回府安抚家人。我们也急急忙忙回府了。

    可家中只有遍地家丁的尸体,已人去楼空。

    聆音苑也被搜掠一空。婚礼前宇文泰特意派人送到建康的金奔马也不见了。

    我慌忙打开奁妆台最下面的暗格,见到那枚红绳系着的菩提子还在。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宇文泰脸色惨白,下令在全城四处搜寻姚氏和毓儿的下落。

    过了半日,有军士来报,说是发现了出征将军的家小都躲在一处荒废的田庄内。

    宇文泰怕我担心,连忙带着我赶过去。

    那处田庄早已破败。满眼只是些残垣断壁。

    我们是最先找到那里的。里面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我进去四下寻找,口中唤着:“毓儿!姚阿姊!毓儿!”

    四周只有破败的断墙残瓦,和积满灰沉散落一地的家具。

    我回头看向宇文泰,手足无措。

    这时不远处的一堆发霉的草垛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宇文泰连忙唤士兵:“快去看看!那里有人!”

    几个士兵立刻冲过去,奋力扒开湿霉的干草。

    后面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但很快变成了呜咽声,似被捂住了嘴。

    我连忙走过去,待到草堆都清理干净,我见到了郭氏和金罗。

    郭氏侧对着我们,缩着肩膀低着头,将金罗死死抱在怀中,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

    “金罗!”我心如刀绞。

    她从小就被千娇万宠地捧在手心里,什么好的都堆在她面前。她何时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和磨难。

    金罗透过郭氏臂膀间的缝隙看向我。那双眼睛充满了恐惧,继而盈满了泪水,使劲推开郭氏的手,哭道:“家家!”

    郭氏这才颤抖着身子慢慢抬起头来,一见到我们,顿时也泪流满面:“丞相,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她满面尘土,蓬头垢面,神情憔悴,也不知带着金罗在这里躲了多久。

    金罗一下子挣开她的手扑倒我身上,放声大哭:“家家!家家!!”

    气氛凝住了。

    郭氏一把将她拉过去,说:“金罗又叫错人了。上次不是说好了吗?”又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丞相和夫人恕罪。小孩子不懂事,这几日又实在被吓得不轻。”

    金罗被她拽在怀里,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呜呜地哭着,却再不敢出声。

    也许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一时间,四下里从各个荫蔽的角落,三三两两走出一些女人和孩子,见到宇文泰,也都泪流不止。

    都是娇生惯养的,受尽了委屈,惊魂未定。

    宇文泰上前一步,急急问:“见到姚氏和毓儿了吗?”

    郭氏点点头,一指里面:“他们应该在里面。但是姚夫人似乎病了,这两天总听到她在咳嗽,我们又不敢出去。”

    金罗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哽咽着说:“毓儿哥哥也在里面。姚夫人让他出来和我们呆在一起,他不肯。”

    宇文泰连忙吩咐侍从:“去通知骠骑将军和其他将军来这里接家小。先给她们一些水和食物,查看有没有人受伤。”

    然后头也不回抬脚就往里面去。

    我跟着他进去。转过几间屋子,才在最角落的一间柴房里找到了他们。

    毓儿一见我们立刻扑了上来:“阿父!阿母!”

    宇文泰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才六岁的孩子,死死撑着,没有哭出来。

    “好孩子。”宇文泰看着他,问,“阿姨呢?”

    毓儿伸手一指屋子的角落,眼眶有些红:“阿姨病了。我们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姚氏躺在那边角落的地上,裹在一堆乱草中,闭着眼睛,呼吸沉重,面色潮红。

    宇文泰放开毓儿走过去,将姚氏抱起来,抱进怀里,从身后的侍从手中接过水壶,轻轻倒进她的嘴里。

    口中轻声唤着:“碧儿。碧儿。是我。”

    姚氏轻轻睁开眼,一见他,嘴角竟费力地扯出一点笑,哑着声音说:“你回来啦别管我了,去忙你的吧”

    宇文泰一把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一言不发。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背,又说:“看你我没事。”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根本就不是宇文泰在安慰她,而是她在安慰宇文泰。她像一个安定慈祥的母亲,安慰着怀中惊慌失措的儿子。

    宇文泰,一直在她身上索求的,是不是这种母亲般沉着坚定的安全感?她是他精神的避风港,无论他遇到什么样的风浪,都需要到这个港里休憩,寻找慰藉。

    他们这样的,才叫夫妻吧。他们之间才有真正灵魂的共鸣,彼此珍惜,引颈相交,相濡以沫。而我和他,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有名无实。

    我愿与之相濡以沫的男子,却再无可能了。我和那人,这一生,都有实无名。

    突然觉得心头划过薄薄的凉意,如一袭丝缎凉凉滑过肌肤,伸手却来不及抓住。

    他为什么一定要得到我?明明这个女人,才是真正让他安心的,是他非常非常在乎的那一个。

    他为什么?

第五十八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秋() 
一连数日,宇文泰都没有来聆音苑。白天忙于政事,回来了就去姚氏那里照看她。他事事不假人手,亲力亲为,只差自己拿着蒲扇去煽火煎药。

    我每日去姚氏那里看望她。只见她一碗碗药喝下去,身体却毫无起色。

    如是数十日,时近中秋。怀孕的反应越来越强烈,每日吐得天昏地暗,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只好让眉生去找了大夫来。

    因是孕中,大夫也不敢胡乱开药,只开了一些补养安神的药物,让按时服用,或可减轻妊娠反应。

    这晚喝了药,难得觉得好一些,心中又开始烦闷。便让眉生取了琴,在窗前坐下。

    窗外明月孤悬,指尖琴声泠泠。寒月清宵,莫名地,想起了长门赋。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昔年汉武帝曾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可后来,他只给了阿娇一座冰冷的长门宫。

    猛然打断自己的思绪,又低低自嘲。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怎么竟会想到长门赋。他不是汉武,我亦不是阿娇,更不是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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