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凶犯-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还能再站起来!这也罢了,站起来摇晃了一阵子,就又走了起来!一走一晃,一走一晃,走得还挺快!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一阵尖叫,就像见了鬼似的四散逃开。人们准以为可能就是几下子,他小子是给打懵了的,走不了几步就会一下子倒下来的。那晓得那小子就这么一晃一晃地一直走,走出了路口,走出了村子,走得都瞅不见了,也没倒过一回!连绊了一下也没有!你说怕人不怕人!真是越想越怕,你说那小子有多硬!咱这村里几十辈了,也没出过这么一条硬汉!他娘的四兄弟也真是瞎了眼了,咋就会碰上这么一个对头!真是活该他一家子倒霉!怕人哩怕人哩,原来想弄死一个人,可真是他娘的不容易!那电影电视上三拳两脚就打死一个人,简直就是他娘的瞎编乱造!人这东西,命长着哩。狗有九条命,我看人也少不了,人想弄死个活人,难着哩!怕人哩怕人哩,真是怕人哩。”
  胖子一停住口,窑洞里立刻又陷入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


  第四部
  二十日零点五十分
  ……又是一户人家!
  他心口不禁一跳。就在路旁,近在咫尺!门槛又这么低,门口很平坦,举手之劳就可以把门敲响!
  一只狗正在院里使劲地叫着。从他离这儿还有一百多米时,这只狗就开始叫了。越叫越响,越叫越凶。等他爬到门口时,那狗就像是在一跳一跳地叫了。
  院子窑洞里的灯也早亮了。大概主人也感觉出了狗叫声的异常。主人肯定也醒着!
  他又爬了几步,门就在眼前,他已经听到狗叫时爪子在地上一纵一纵的踢踏声。
  他望着这扇不大的院门,思索了一阵子,便慢慢举起了手。
  他不相信会讨不到水喝!
  正要敲时,眼前猛然又出现刚才在刘全德家门口那令人揪心的一幕。咣当,那一声闭门声竟是那么响,那么快,那么毫无任何商量的余地!
  仅仅是因为害怕么?
  他一路爬,一路仍是止不住地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这样做,不正是为了像刘全德这样的人?从上山到如今,他一直坚持着,一直到现在这样的结局,到底是为了谁?
  像刘全德这样的农民,他早替他们想过一百遍了。他们除了勤劳,善良,能吃苦以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迅速致富的门路!他们也没有更多的欲望和追求。他们不会长途贩运,不会倒买倒卖,也不会行销经商投机取巧。但如果让他们搞更多的土地承包,或者是把这深山野峪中无数个山山峁峁沟沟洼洼承包上一处,用不了几年,他们肯定会让它发生大变化!而眼前他们按人头分到的那点责任田,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少太少了。就是摆弄得再好,顶多也只是填饱肚皮。但只要能承包上一个山岭,一个山洼,他们肯定就会用自己的长年辛劳,一点一滴日积月累地慢慢积攒下属于自己的财富!才会一步一步地走上富裕之路。他们只会这样,也只能这样,不可能会像有些人那样地迅速富起来。除非让他们去巧取豪夺,大肆盗窃。而他们天生的却不会这么去做。最为可悲的是,他们偏偏却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山村里。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使得这些人如此苟且偷安,恭顺安良,甚至为虎作伥,认贼作父,以致干出亲者痛仇者快、伤天害理毫无良知的事情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眼前不禁又现出挨打时那一幕幕令人无法相信的可怕场面。那么多人,那么多拳头,那么多棍棒……整个村里的人好像全都愤怒了,全都把满腔的仇恨指向了他。好像唯有他才是整个村里不共戴天十恶不赦的仇敌!不把他千刀万剐不足以解其恨!
  他这满身的伤痕并不只是四兄弟给的,全村的人都应该有份!
  这真让人不可思议!
  这么多跟着四兄弟咒他骂他打他砸他的人里头,是不是都真是那样铭心刻骨地恨他、仇视他,打心底里想要除掉他?
  不,他绝不相信!就像刚才刘全德不让他喝水一样,他绝不相信刘全德会是真的不让他喝水。
  然而正是许许多多像刘全德这样胆小怕事、善良怯懦的一群,才构成了这么一个让刘全德感到恐怖、畏惧的罪恶团伙和社会!
  现实就是这么让你无法理解!
  那么,他恨刘全德吗?也恨也不恨。恨只恨他畏缩、胆怯,恨他的任人宰割,不辨是非!恨他们中的一些人为了一己之利,或者为了一时的安逸,就可以出卖别人,出卖良知,甚至出卖灵魂,出卖掉自己的一切!
  但反过来一想,又好像恨不起来。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谁让他们成了这般模样?究竟是谁!
  四兄弟!正是这样一群可恶的东西,才把一村人整治摧残成这个样子!指鹿为马,扼杀良知,作威作福,糜烂奢侈,他们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他们才是人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四兄弟,四兄弟!恶虎不除,这一村人就不会有太平安康,就不会真正走上富裕之路!恶虎不除,这一村人就会永远这样以恶为荣,良莠不分,就会这么一直处于貌似太平的黑暗之中!
  ……真就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吗?除掉四只虎,天下就会太平了?会不会又生出四只虎来?你这样做值么……
  是的,也许还会重新再生出四只虎来,也许真的不值得这样去做。那么多人都司空见惯了,为何偏你无法容忍……
  而他这样去做,也就意味着他将会从一个荣誉军人、人民功臣沦变为凶手和罪犯!就算他能活下来,也逃脱不了必将会来的惩罚。他将会被判为重刑、死罪,将会立刻就地正法!他活不了。为了法律的公正,他终将被公正的法律所判罪,这将是他的最终结局!
  但即使这样,他也认了!在此时此地,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哪怕是只能换来一次对社会的警告,一次对罪恶的揭露,一次警钟的敲响,对自己来说,也足够了!
  也许几年,几十年以后,人们终将会理解他,这一带的老百姓终将会理解他……
  ……
  ……渴!一离开这些揪人的思绪,第一个感觉就依然是渴。浑身都在发颤发烧,他知道,这些被严重致伤而又失血过多的肌体,正迫切地需要水分。他必须得到一些水使自己能支撑下去。
  他又一次举起了准备敲门的手。
  一时间,他又迟疑了。
  这是谁家呢?他依稀记得这好像是老七家。是的,确实是老七家。村里人都叫他老七叔。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老七叔是个很勤快的老人。虽然年近花甲,但仍旧每日下地干活。还常常到山里去打柴,去刨药材。他刚来的时候,老头儿常爱在他那儿坐一坐,歇歇脚,抽袋烟,喝口水什么的。老七叔很会说话,尤其是很会说俏皮话儿,像个乐天派,老是笑呵呵的。世界上所有让人发愁的事情,好像都与他无缘。对任何艰难困苦,他好像都能承受。他有四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已长大。家里的那点地,根本不够种,劳动力显然过剩,一个个都闲在家里没事干。而他每天出来干活,纯粹是一种习惯。干活好像是他唯一的乐趣,否则就会觉得太无聊,就会活不下去。其实家里根本就不缺他那点柴火什么的。不过看他那样子,也无非是自得其乐罢了。他也真的总是很快活、很轻松的样子。没嗓子,却整天唱着一口地方戏。跟别人说点什么,笑话不离嘴。说完了,不管别人笑不笑,他先哈哈大笑一阵。
  其实他很穷。他看得出来,他穷得衣服总是很破很旧。三儿子快三十了,四儿子也二十六七了,都还娶不起媳妇,砌不起新窑。像刘全德一样,他这一家子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没本事也没指望能迅速地发大财。有一回,他问老七叔,像他这一大家子人,要是能承包下一座山岭,有这么多壮劳力干活,五年过来,岂不发成腰缠万贯的大户?老头儿听着他说,只是哈哈地笑。笑完了,就只说别的,问了几遍也是这样。
  末了,老头儿起身回家。背起柴火,朝他又是一乐,然后径自走下山去。刚一出门,就可着嗓子地唱起来。老头儿嗓子很差,咬字却清清楚楚,他至今还能记得些。他只觉得那音调好凄伤。
  唉——
  兀的不气杀我也,兀的不痛杀我也!
  听得你说从初,才使我知缘故。
  空长了我二十年的岁月,
  空生了我这七尺的身躯,
  原来自刎的是父亲,
  自缢的是老母
  唉——
  恨不得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
  把麻绳背捆在将军柱,
  把铁钳拔出他斑斓舌。
  把锥子挑出他贼眼珠,
  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
  把铜锤敲残他骨髓,
  把铜铡切掉他头颅,
  ……
  他不清楚老头儿唱的是哪出戏,但这些唱词却让他玩味再三。这大概就是中国文化,恨起人来,能把人恨成这样,挖舌头,剜眼睛,砸骨头,铡脑袋,千刀万剐,五牛分尸,报仇居然能报到这种程度……而且又极有耐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使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两辈子,也绝不忘记,也绝不放过!
  挨打时那一幕幕的可怕景象蓦地又现在眼前,那种毒打,那种仇恨……莫非同这种文化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别人能这样残酷,对自己也一样这样残酷,也许,这就是这种文化里最为可怕的一种因素,包括自己,会不会也是如此……
  不!扬善惩恶应是人类中最为宝贵的一种品行,如果连这个也没了,社会还何以存在!人类还何以存在!
  他不晓得今天挨打时,老七叔会不会也在场。但不管老头儿在场不在场,他绝不会恨自己。即使他打了自己,砸了自己,也绝不是真的恨自己……
  他终于敲响了院门。
  梆梆梆梆……
  几乎就在同时,他便听到了一声带着颤音的问:“哪个?”
  就在门口!大概早就等着了。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我。”他清清嗓子,使劲应了一声。正思忖着报不报自己的姓名,门哐当一声猛然打开,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亮一下子便罩住了他。
  “干什么的!”一声低沉的叱喝。借着电筒的光亮,他看到了好几双脚和几根粗大的木棍。原来他们早就准备好等在这儿了。狗的狂叫大概让他们一家感到爬过来的兴许是个贼或者是一只凶兽。“干什么的,快说!”又是一声叱喝。
  “我,我呀。我是狗子,我想喝口水,请,请让我喝口水,实在渴得不行。求你们了,请让我喝点……”他极力地恳求着。
  对方一阵沉默。
  “我一整天都没喝到水了,求你们了……”
  哐当!突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又陷入了极度的黑暗。
  他也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默然地瞅着眼前这道陡然关死了的黑黝黝的院门。
  他本想再喊两声,但一种直觉告给他,门不可能再会给他打开了。
  但他依旧等了很久很久。期望着门也许会突然打开,然后给他递过一碗水来。
  他失望了。院子里一直悄然无声,连狗的吠叫也没了,大概连狗也被带回窑洞里去了。
  旷野里死沉沉的一片,静得令人窒息。
  他终于掉转身子,一直等他爬得老远老远了,才又传过来两声无力的狗叫。
  一直等到他爬得都看不见那道门了,才依稀听见那道门又轻轻地打开了。
  他连头也没再转回去。
  二十日十三时二十八分
  所有的人都久久地怔着。
  包子分明都凉了,却没有人再想去吃。窑洞里好像笼罩上了一种刚才讲述的那种恐怖气氛。
  “都吃呀,都吃呀!”胖子忽然嚷了起来,然而竟是无人再吃。人们好像仍然僵着,好半天也动不起来。末了,县委书记把吃剩的半个包子往碗里一摁,像清醒过来似的问:
  “那后来呢?就一直没有人管?”
  “管?咋管!谁管?那小子捂着肚子一个劲往村外走,一路吓得人直跑,谁敢管?谁有胆量敢走到跟前去?再说,四兄弟正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哩,谁去管?没事找事,没痨病的揽伤寒哩!”胖子脖子一伸一伸地说,显出一副很知底细的神态。
  “再后来呢?”公安局长再次问道。
  “后来?……后来就跑了呗!那小子一步也没停,也没人拦着挡着,一会儿工夫就跑出去了。听几个跟着跑出去的小孩嚷嚷。说那小子走出村外,一拐过那道山弯儿,噗通一下就倒在那儿了。几个在村子老高处瞅着的小伙子也说,那小子真是一拐过弯儿就倒下了。一直到天黑得啥也瞅不见了,也再没见那家伙爬起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